春陽正好時辰,槿容坐在窗前案頭,邊曬暖陽邊將五個多月旅途中的所見所感訴諸筆端。回想旅途中遇到的人,仿若與她們又重逢一遭。
槿容覺得自己這一路像神靈庇佑般好運。
在客棧打聽并置辦出遠門所需物品的短短幾日里她跟老板娘越聊越投機。于是槿容坦言自己是獨自一人,想去西邊游歷的,老板娘說她猜到了。
聽了槿容的打算,老板娘憂心她路上的安危同時又很是羨慕,說她未出嫁時竟日往雜耍堆里跑,聽南來北往的賣藝人操著各種口音侃天侃地。她那時就為自己一輩子只見過一城之地的風(fēng)光而覺得憋屈,老想出去見見世面,奈何爹娘不放行,還說她心野了,留不住了,得趕緊找個婆家把她嫁了。不曾想沒幾天真給她找了一個,說是生意人,家底兒厚實,能帶她見識天涯海角的人。老板娘說自己那時年輕好騙,竟日活在夢里,以為自己嫁了個大生意人,能跟著他坐著舒服的馬車吃著山珍海味滿天下地跑,結(jié)果嫁過來才知道是開客棧的,原來是坐在家里“見識”天涯海角的人!沒多久就懷了孩子,再后來她男人怕她跑了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地讓她懷孩子,生孩子。養(yǎng)孩子,忙生意,前些年還偶爾不甘,生出些埋怨,這些年卻越發(fā)沒出息,離家超不過三日就開始想這個念那個的,認(rèn)清了,這輩子就守著這個家,是出不了遠門了。
槿容正在想什么時候動身時一日老板娘歡歡喜喜地跑來,說店里住進來一個官老爺?shù)哪铮馗手堇霞易哂H戚去,她可以跟她們同行。
老板娘帶槿容去見那老夫人,為了避免偏見,令老夫人先入為主以為槿容是個不守規(guī)矩不安分的,老板娘讓槿容謊稱自己是被后母逼迫得無法存活要去沙洲投奔親哥哥的。這“后母”也無需槿容勞神費心去編造,不說別的仗勢欺人或恃寵而驕的妃嬪,單把裕妃平日所作所為抽出來幾件改編一下就是。
老夫人是個和善愛熱鬧的,聽了槿容的遭遇,罵了“后母”幾句,疼惜她年少失護,欣然答應(yīng)帶她同行。老夫人身邊跟著兩個兒媳三個孫女。三個孫女兩個十六,一個十四,槿容跟三個小妹妹同乘一輛馬車。老夫人嫌兒媳婦囿于規(guī)矩,沉悶無趣,常喊三個孫女和槿容去陪她。說笑,講故事,推牌九,也考學(xué)問,無論什么槿容都表現(xiàn)得中不溜。
緊趕慢趕,終于在年關(guān)前到達甘州。老夫人盛情邀請槿容留下來過年,原因一是逢上佳節(jié),二是路上許多店鋪都關(guān)門歇業(yè)了,投宿吃飯諸多不便,路上行人也少,不安全。老夫人要槿容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安安心心地過節(jié),等過完元宵節(jié),各行各業(yè)都重新開業(yè)了,趕回家過年的人又得重新上路了,她們打聽一個可靠的能跟她一道兒去沙洲的人,大家也安心。
沙洲本來就沒有什么“親哥哥”可投奔,逢上這么和善的一家人也是值得慶幸,可遇不可求的,槿容便留下同她們一道過年。
老夫人家雖是個大戶人家,但老夫人開明,尤其縱著孫女們,說她們嫁了人就得整日被各種規(guī)矩束著,一直到熬成家里年齡最長位分最高的那個才得些自由,實在是可憐,因此趁未出嫁時娘家人一定要好好縱著,讓她們恣意些,攢些快活。于是槿容便跟著她們學(xué)了不少淘氣,也跟著府里手巧的丫鬟媳婦們學(xué)了精細(xì),以備日后謀生之用。
過了年十七槿容就要辭行,老夫人說正在打聽個牢靠人,這兩天就得著信兒了。年二十的時候老夫人說人打聽著了,是個武功高強的女武師,就是脾氣有些孤傲,要看看槿容再決定是否要帶著一起上路。
在女武師住的客棧二人見了面,一見面二人俱認(rèn)出了對方。那女武師淡淡一笑,什么話都不再問就應(yīng)允了。原來人日那天,槿容隨老夫人家的姑娘們出門看村民祈福。在路上歇腳時槿容覺得有人看自己,隨著感覺看去,是一個一身勁裝的中年婦人。那婦人并未因“偷窺”被對方發(fā)現(xiàn)而心虛避開,依舊盯著槿容,看滿意了才止。那人便是這女武師。
見女武師有馬,老夫人家不僅送了槿容一些盤纏,還送了一匹馬。她們本來是要送馬車的,但女武師說騎馬方便,她路上會教槿容如何騎馬。對老夫人一家槿容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感激,老夫人說她能接受她們的心意,能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感激了,等找到了哥哥,給她們來個信兒。若暫時找不到,趕緊原路回來,她認(rèn)槿容當(dāng)干孫女,保他衣食無憂不是問題。槿容也利索,不再說些虛話,跪下給老夫人磕了頭,喊了奶奶,祝她長壽安康,說一輩子會念著她,為她祈福。
女武師復(fù)姓公孫,名四娘。她不像別的習(xí)武之人,刀呀劍呀都放在顯眼處,槿容沒有看見過她的兵器。除了不茍言笑,四娘面上也并無自恃武力的傲氣悍氣。同行沒幾日槿容就覺得四娘跟宮里的侍衛(wèi)有很多相像之處,但那時二人交往還未到探聽過往的深度。
四娘教槿容騎馬,槿容聰明好學(xué),膽子也大,不怕摔,很快學(xué)會了。她央求四娘教她功夫以自保,四娘說她根骨已硬,太晚了,但告訴了她人身上的幾個脆弱部位,說倘若遇到危險,攻擊對方這幾處或可脫身。
公孫四娘是槿容遇到的人里話最少性子最冷的,但最后卻是跟槿容最交心的?;蛟S是緣由從一開始她們都不曾防備過彼此。也或許緣由二人都是孤身一人的旅者,惺惺相惜。
在春風(fēng)不度的玉門關(guān)外,在落日熔金,殘陽如血的戈壁灘上,槿容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和遭遇告訴了四娘。在陽關(guān)外送行的亭子里四娘也袒露了她不曾與人說起過的往事。
她四歲那年家鄉(xiāng)鬧災(zāi)荒,父母帶她們姐弟三人逃難。實在無以為繼,大姐先被人買走,不久她也被人買去。輾轉(zhuǎn)幾次挑選,她被帶去師父那里,同三位師姐一道終日苦練武學(xué)。大了一點后師父告訴她們說她們的命不是自己的,是朝廷的。她們接觸的人都是貴不可及的,叮囑她們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和職責(zé),不可動了妄念,否則身心俱傷的只會是她們。
十四歲時她開始被派差,常是一些護衛(wèi)貴族女眷之職。十六歲時開始去外朝辦差。同值當(dāng)中,有一少年,比她小一歲,聰敏勤奮,很能吃苦。他們常被派在一起,時間久了,又共同經(jīng)歷了幾次生死,便有無法言明的變化朦朦朧朧,悄滋暗長。就在她漸漸明白那是什么的時候,他突然不見了。她去問上司,才知道少年原來出生于累世公卿之家,來此處,不過是歷練歷練。上司還告訴她他即將婚配的消息,女家是跟他身份相配的公卿之家。
他大婚前那一夜突然敲開她的房門。月光下,總是笑著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龐清瘦了不少,熠熠生輝的眼眸里也不見了光彩。他送給她一把精致的匕首,囑咐她以后執(zhí)行任務(wù)時要小心再小心。他哽咽著向她索要一縷頭發(fā),定定地沉默地望著她流了一陣眼淚后默默離開,從此二人再也沒有見過面。五年后她立了大功,朝廷問她想要什么賞賜,她說想過安穩(wěn)的生活,沒想到朝廷應(yīng)允了。
槿容看看她別在腰間的匕首,問她今日是什么特別的日子嗎?四娘笑笑,從腰間拔出匕首在指尖靈巧地轉(zhuǎn)了幾圈后遞給槿容,說今日是她們分別的日子,把它別在腰間只是為了送給她時方便,并無特殊含義。槿容哪里肯接?但四娘拉過槿容的手將它放在她手中,說二十多年了,識見心性都與那時大為不同,再見面興許二人話已不投機了。今日說起,一是因為那是自己第一次動情,二是因為那段時光恰好發(fā)生在她年少時。年歲越長,便越容易懷念少時時光。那少年今日已是一方大員,她想過把匕首還給男子,但興許男子早已忘記了當(dāng)年之事,還回去像特意提醒什么似的。匕首是把好匕首,不能被辱沒了,她拿著防身,比她帶著讓它睡在自己包裹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