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的地方離槿容她們住處有不短一段距離,往返最快也要大半個時辰。這是槿容一日里最期待的時光。起初她跟同伴們一起走,熟悉了之后,更多時候是她一人獨行。清晨她比同伴們出發早,或繞去新的地方看新的風景,或因晨曦中一朵嬌花駐足欣賞。做完工是一起回來的,但常常走著走著因為一片晚霞,因為一只飛鳥,她就掉了隊。今早她還要去看她的馬,出發得比平時更早了些。
看見前方的身影,易禹將書合上,別在腰間。他跑起來追趕,快追上時又放輕了腳步。
發覺身旁多出來一個人,槿容扭頭去看。“阿禹!”
聲音里透著驚喜。
“阿珠姐在看什么?那么入迷。”
“我在看那些山。”槿容笑著望了眼遠方高聳入云連綿不絕的座座山峰,“咱們府里后頭的山郁郁蔥蔥的,它們卻光禿禿的,是因為遠,看不清嗎?”
“遠是一方面。主要因為那里太冷了,只在山腳有些耐寒的樹,再往上就是草,苔蘚,最后連它們也耐不住,只剩石頭和終年不化的雪了,畢竟它們屬于祁連山脈。”
“它們是祁連山?!匈奴人的天山?!”
“是呀。”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我小時候就在書中讀到過它,如今竟然離它這么近了!”
易禹想說其實他們離祁連山還很遠!
“唉,阿禹怎么知道上面長了什么?也是聽場主說的?”
“上去看過。”
槿容瞠目,頗驚訝,“你爬上去過?”
易禹點點頭。
槿容難以相信,但她知道易禹不會說謊,“你現在也還沒有多大,你母親放心你小小年紀去爬那么高的山嗎?”
“跟場主一起,她就放心了。”
“場主帶你去那里做什么?總不會那里有天馬吧?”
“去磨練意志。”
槿容驚異,心想那么小的孩子!
“苦吧?”
“還成。”
“沒有哭鼻子嗎?”
“沒有。”
槿容毫不掩飾贊賞,“阿禹就是阿禹,真不錯!”
帶著幾分赧然,易禹笑了笑。
“爬上山頂有什么感受?”
“雄奇。闊大。”
這回答真是阿禹的一貫風格呀!“阿禹……,你,”槿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覺得我能爬上去嗎?”
“練練。能。”
槿容感謝易禹的鼓勵,縱然不知道自己哪一日才能登上去,不知道終究有沒有那么一日,但有個目標,有個興頭,總是好的。
噙著笑,槿容拔下幾棵長草,繼續編織手中的花環。
易禹看了一眼剛成型的花環,猜想這肯定又是送給他的。她用花花草草給他編過花環,項圈,鐲子,戒指,也編過蟈蟈,蚱蜢,螃蟹,河蝦。他將它們擺放在屋子里,母親還疑心自己動了什么心思。他不知道男女之情該是什么樣子,知道的那些全部來自《詩經》。他沒有為她“夢寐思服”“輾轉反側”,也沒有“溯洄從之”“溯游從之”,他見到她會歡喜,不見面時偶爾也會想念,但也就這般而已。若非要拿他經歷的情感作比的話,有幾分像和阿烈相處的模樣。
“阿珠姐,為答謝你昨日帶給我的禮物,母親邀請你今晚去我家做客。”
“那些東西不算什么的,阿禹好好用它們就行。”
“母親常聽我說起姐姐,她早想見你了,可是她身體不太好,不大出門。姐姐去認認門兒吧,以后常去串門。”
槿容看著易禹想了想,答應了。“不過我得先回去換換衣裳,梳洗梳洗,第一次上門,不能丟了阿禹的臉不是。你母親喜歡什么?這次不一定能帶去,以后補上。”
“母親喜歡真情實意。”
“哇,那我可算是出手闊綽的訪客了!”槿容玩笑著,她知道易禹是不會告訴她他母親的喜好的。不過,也無妨,去一次看看應該能猜出一二。
槿容彎腰又采了幾朵雜在青草中的小花別在草環上,花環便差不多編好了。她拿在手上看了看,修整了修整,轉身要給易禹帶上。
易禹配合地低下頭。
“阿禹真好看!將來一定有不少姑娘喜歡。”
“我給姐姐也編一個吧。”
“你會嗎?”
“草原上的人,都會。”
“那阿禹給姐姐編一個吧。”
看著易禹心無旁騖的樣子,槿容仿若能想象到他以后辦起公事的模樣,不禁在心中贊嘆,“謹細之人做什么都是認真的。難怪俗話說‘三歲看小,五歲看老’。家里有這樣一個孩子,真是令人欣慰。”
易禹很快編好了,槿容也低頭讓他給自己帶上。
遠遠的,聽到驅馬聲,抬頭望去,看見十幾人飛馳離開馬場,里面有槿容認識的董壽。
“董管事親自帶著人出去了,有大事?”
“馬場買了幾匹良馬,提前到了,他們去接。”
“馬場買馬是為了改良馬種嗎?”
“是。”
“阿禹也懂這些?”
“多聽多看,慢慢就知道了。”
“也是場主教的?”
“嗯。每次有新馬回來,場主都會來交代囑咐一些事項。”
易禹見槿容只是點點頭而已,便問:“阿珠姐會很快離開馬場嗎?”
“阿禹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姐姐對馬場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沒有想了解。”
“阿禹舍不得姐姐?”
“嗯。”
槿容開心得笑了,被人惦念,喜歡,總是值得高興的。
“等我離開的時候我肯定也很舍不得阿禹。不過,那至少應該是一年以后的事情,眼下我覺得在這兒挺好的。但是,試工期結束的時候如果馬場看不上我,不要我,那我即便舍不得,也只能離開了。因此,我要好好做工,爭取留下來,這樣就能多跟易禹相處了,也能多看看這兒的景兒,興許還能跟阿禹一起去爬祁連山。”
易禹心想只要你嫁給大少爺,這些都是尋常。
***
晌午快放工的時候董壽一行人回來了,總共帶回來八匹馬。在場的男子幾乎都圍了上去。
槿容不懂相馬,也沒有打算學,她只遠遠看著那幾匹馬,只從毛色,體型,氣勢,她這個門外漢也能看出來其中七匹的出色。她好奇的是第八匹——與其它七匹格格不入的第八匹。和它們立在一處,它顯得很可憐——坡腳,骯臟,瘦骨嶙峋。
見易禹也沒有上前,槿容走去他身旁,指了指那匹馬悄聲問:“它是怎么回事?也是馬場挑選回來的?”
易禹搖搖頭說:“不像。像是被救回來的。”
“救回來?你不是說馬是很貴重的,隨意殺馬是要被罰的嗎?”
“人尚能隨便找個理由殺掉,何況馬。”
槿容望了望易禹,覺得有一絲異樣。尋常間,應該沒有幾個人會脫口拿殺人做比吧?但見易禹沒有表現出什么不同,槿容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還告誡自己日后千萬不要養成琢磨別人話的習慣,尋常一句話能被咋么出千百種意思來。
不久場主和二少爺來了,易禹也上前去了。槿容看了一眼場主,尋了個安靜的角落看書等放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