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風凌來找槿容。
經過大半日定醒,槿容已穩住心神。她決定把信和釵交給風凌,讓他派穩妥的人送去京城。她自己去官府。這樣無論哪一個進了京,事情都能辦成。
聽到風凌在門外等她,她心上泛起熱潮。往日她不信命也不認命,但此時不由也懷疑起自己的命運來。對著銅鏡微斂妝容,重新梳了頭發才出門見人。
風凌說晚風正好,想同她出去走走。槿容說她有些乏,就在府里轉轉吧。她想府里都是他的人,安全些。風凌說也可。
好似就是為吹晚風,他一句話也不說,在前邊走,她在后邊亦步亦趨,也一句話不說。
他穿著白色布衣長衫,腰間圍著一條青色汗巾,看起來像個清冷的讀書人。只是平日頭上只簪木簪,今日卻束著玉冠,想是一從外面回來就換上了舒適便宜的衣裳,看來也是個不耐拘束的。
風凌帶她來到一處院落前,“屋里坐吧,外面逢人就得打招呼,不能好好同你說話。”
槿容點點頭。
風凌邁過門檻兒,槿容跟著,繞過影壁,一股疏宕之氣撲面而來。偌大庭院,十幾間屋子,十多棵樹,八九口水缸,此外再沒有別的。兩個三四十歲的男子在樹下閑聊,看到風凌進來,站起來等著吩咐。風凌對他們點點頭,他們就走開了。
“我原先住的地方,就是風伯帶你去的那個院子,適合若柳調養,騰給她了。為了方便照顧她,我還是多住在那里。最近她身子好些了,我才來這里住過幾次。”
“若柳需要什么特別的藥嗎?我聽聽,記下了,機緣巧合下遇到不會錯過。”天下好物多送進宮里,秦漢不能通婚,央求父皇送些藥材出來總能行。
“危及她性命的是毒,如今已找到克制之物,慢慢排毒就好。至于皮外那些傷,看著駭人,對她性命無礙。”
風凌推開門,請槿容進屋。槿容看了一眼,明白外面放水缸的用途了。屋里除卻一張榻,一張書案,剩下盡是放滿了書的書架,儼然一個書庫。
“不像住人的地方,是吧?但這確實是我的住處。”風凌指了指東邊一道小門,“那里就是我睡的地方。之前沒有想過會帶誰來這里,怠慢了。”風凌請槿容在榻上坐下,他則拎來書案前的兀凳坐在槿容一旁。
他們剛坐下,方才兩個人中的一個搬著放著托盤的小桌子放在他們面前,那人退出去后,風凌掀開紗罩,碧玉似的盤子里盛放的是西瓜。西瓜被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塊兒,盤子旁邊還貼心地放著濕巾帕和放瓜子的同色小盅。
風凌將托盤往槿容那邊推了推,“馬場里農戶自己種的,很甜。你嘗嘗。”
槿容笑笑說:“出門前才在阿禹家吃過。吃不下了。”
“我這里也沒有別的好吃的。你……”
槿容笑容可掬,“不必麻煩了。我若渴了或餓了會告訴場主。”
“行吧。”風凌瞅著槿容點點頭,“我一回來風伯就告訴我說你清早來找我了。是要給我答復了?”
槿容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瞬,心口也泛起一陣絞疼,“……我很……場主是人中龍鳳,無論家勢,才情,還是品貌都是翹……”
風凌嘆了一口氣,截斷槿容的話,“這么長的鋪墊,看來我是被拒絕了。只看這短短一路夠嗎?”
“什么?”槿容一時跟不上風凌話題的轉變。
“來這里的路上,你一直在后邊看著我,就這短短幾步路就看夠了?”
“……”被拆穿了,槿容卻不覺得赧然。
“趁此時還能看得著,我也多看看你,好留個念想。”風凌口中雖說著似分別的話,可臉上卻無半點惋惜不舍之情,那笑著的眼眸里反倒透著一絲氣惱。
槿容明白風凌是知道清早發生的事情了。“是柳玉姐告訴你了嗎?”
風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誰告訴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沒有想過告訴他就決定離開。雖然知道她是不想讓自己受牽連,但也意味著她認為他不足以給她庇護。“在你眼中,我是只知道做生意的人嗎?”
槿容抿嘴笑笑,“在那個唐公子失態發瘋抽打白馬時,我們都攔著,而你卻遲遲不發話,那時我是這么想的。”
“還能開玩笑,不錯。”
風凌的注視令槿容鼻子發酸。
“你曾經說愿意跟著我,為奴為婢都可以,現在要反悔了?”
“我何時……”槿容一愣,她只對一個人說過這樣的話!
“涼州刺史為官有方,治下安定太平,你若心生惶恐,可先去涼州棲身。”風凌將那晚的話重復了一遍。
“是你!那個人竟然是你!”
“是啊,是我。”另一次風凌不預備說,因為解釋起來有些長,而且那次他并非誠心救她,不應接受她的感激。
“這……”這樣的巧合令槿容不敢相信。
“對,很巧!涼州這么大,你偏偏來了飛馬牧場。可是即便是這樣的巧合仍是不能令你相信我們緣分不淺,不能令你改變主意嗎?”
哪個女子不期望遇到一個能為自己遮風擋雨的人?別說女子了,縱是男子,處在難處時聽到有人說愿意護衛自己又豈會不動容?
槿容心頭滾燙,眼睛也發熱,“……我相信。可是我更在乎你的安危。我知道場主不是平凡之輩,可小人做事沒有底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多卑劣無恥的行徑,多駭人聽聞之事他們都做得出。我不愿場主為了我去和那樣的人爭,更不想你因此而有什么閃失,知道場主有這份心我就知……”槿容再難忍耐,熱淚奪眶而出。她拿起桌上的濕巾帕蓋在眼睛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她原本想說“她知足了”,可哪里會知足?怎么會知足?他們都還沒有好好開始!
風凌心疼,想將她抱在懷里好好撫慰,但此時這樣做,會嚇到她吧。
“若我覺得衛護不了你,不會給你希望,不會對你說這番話。我這樣說,能得到贏得你信賴的一次機會嗎?”
從旁人口中聽到的,她自己經歷過的事情里,槿容知道風凌不是行事沖動之人,對自己說的這番話是經過他深思熟慮的。能經營風家龐大的產業,心計智謀也不一般。且無論阿禹還是柳玉姐都說過馬場與官府關系密切,風凌人脈很廣的話……
不然,試試?若嘗試也不嘗試就斷送二人的未來,她余生怕要日日活在后悔里。
有了決斷,槿容的悲戚漸漸止住。她抬起紅腫的眼睛說:“我相信場主。不能因為那蠹蟲輕易就放棄我的幸福。我長這么大才遇見這么合我心意的,錯過了,以后再也遇不到了。”
怕她臉上掛不住,風凌忍住笑意。他覺得她一定是太傷心,哭昏了頭,不然不會說出這樣聽起來有些稚氣的心里話。他順著她的話說道:“這才是我看中的女子!”
槿容吸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問:“場主可知道那西門壇的勢力?”
“不摸摸底不會做馬匹生意。他父子罪行累累,他又一再對你不軌,我豈能放任?”
“對那樣的惡人,場主還是多多防范。構陷忠良是賊人的看家本事。”想鏟除西門壇不是件容易的事,槿容本想勸風凌不必與惡人纏斗,只好好防著就好,可一味防守終有被攻克的一日,與其如此,怎能坐以待斃?
“我會的。不過,需要些時間。在這期間你得答應我不許為這件事終日憂心。”
“好。”槿容點點頭。
“那這便是我們第一次幽會了。你要快些了解我才行。”
“為什么?了解不是要相互嗎?”
“我是先決定娶你為妻才向你表白心跡的。怕嚇到你,不然我直接求婚了。”
“……你還是多了解了解我吧,免得以后后悔。”
“就是你了,不會改。天色有些暗了,今日我帶你先看看這些書目,它們能幫助你了解我。以后這里你可以隨時來。”
槿容跟著風凌起身。“這么多書你都看過了?”
“沒有,這是風家幾代人的藏書,我看的大約才三分之一。我看過的書會寫摘要和批注,都放在我臥房,你對哪本書感興趣,我把摘要一起拿給你。”
“……我也記述了一部分我游記時的見聞體會,也拿給你看。”也幫助你更多了解我。
批注也好,見聞體會也好,都是那時內心真實的表述。這一開始就將心攤開給對方的做法大約是對彼此重視的最好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