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容醒過來了。
第一眼看到的依舊是風凌。
但這一次她選擇了閉上眼睛,轉頭向里。
風凌問:“有哪里不舒服?”
回答他的是無聲的眼淚。
溫情關切的語調勾動槿容無限傷心。她緊閉雙目,但淚水依舊溢出。她每日想他多少回就克制想要跑去見他的沖動多少回,卻原來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她昏頭昏腦滿腔想念,他卻冷眼看著她溺水而亡。怕這幾日他也并非是忙,而是刻意不見。她哪里做錯了?一夜之間將她從天上摔到地下。縱然一個人的愛惡可以如此急劇地轉變,他說一聲也就是了,她不會糾纏,何故就到了要她死的地步!?
風凌為她擦拭,被她推開。拉上被子蓋住自己。起先被下傳來隱隱啜泣,不多時是嗚嗚慟哭……
哭聲漸漸止了。一會兒,什么生息都聽不到了。
風凌怕她出事,慌忙掀開被子。
望見這張掛著淚痕的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槿容胸口一脹,眼睛又熱起來。
翻身向里,帶著濃重的鼻音,槿容說:“大少爺這是何故?時而將人捧上天,猛地又厭棄到想要人死。或許念在往日我一分好上最終救下了我,此時又做出這副深情的模樣是作何?場主也無需把話說明白,明日我會自行離開,不會糾纏你。”說完眼角又噙著淚,被她狠狠擦去。落了水,著了涼,發了熱,本就頭昏,大哭一場后更是難受。
“我沒有厭棄你,此生都不會。看你落水沒有立刻去救是我著了魔。”再晚片刻,他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他不敢回想,后怕極了。
“我做錯了什么?你躲著不見我,今日又如此待我?”這不爭氣的眼淚,槿容恨死了,氣惱地拽著被子摁在眼上。
“你什么都沒有做錯……應陽公主。”
這四個字震斷了槿容的眼淚。原來他是得知她的身份了!但這到底不是十惡不赦之罪。她過往沒有為非作歹之行,沒有什么不可為人知道的,問心無愧。
槿容勉力坐起身子,紅腫著眼睛無力地解釋說:“自我墜崖被救起,我就一直隱瞞身份。不是存心要欺騙誰,實在是漢人厭惡秦人者多,我怕招來麻煩。得場主青眼后,我擔心,有愧的,唯有此處。后來場主知道我是秦人了卻并未說什么,我以為它已經不再是什么障礙。至于公主的頭銜,它怎么就讓場主恨得想要我死?因為覺得這是欺騙?還是……場主跟皇室有什么?”
在槿容說著這些話時,風凌拿來薄襖給她披上,又為她攏好棉被。這些舉動一寸寸嵌入槿容的心,動搖了她的怨怒。
風凌沒有立刻回答,他就那么貪戀地望著槿容,像找回失而復得的心頭物似的,珍惜萬分,慶幸萬分。
槿容別開目光,再看下去,他不必解釋什么她的心就全軟了。可低下頭也依然能感受到他熾熱的目光。對他無限的愛慕也有一點點泛起的跡象。槿容硬下心腸,逼自己回想他冷眼看她溺亡時的情形。
“讓我抱抱你吧。”
“!!!”
槿容以為自己幻聽,暗罵自己此時出現這樣的幻聽真是無可救藥!
“槿容,讓我抱抱你吧。我想抱抱你。”
不是幻聽!真的是從身旁男子口中說出的話語。
心中似冷暖交遇,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槿容有些氣惱地抬頭,但在望見風凌時,指責的話,委屈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受委屈的明明是她,為什么此刻他反倒看起來像是需要人安慰的那一個?
槿容軟了心腸,柔了音調。“……場主今日想抱抱我,明日是不是忽然又‘著了魔’,想要我死?”
女子眼中的柔光使風凌歉疚,心疼。“不會,再也不會。我會用性命來保護你,愛慕你,不會再令你傷心。”
槿容心中已稀薄的一絲怨氣因這句話碎成齏粉,她罵自己沒有出息。
緩緩地,她向他伸出手臂。
風凌要的不是這樣的擁抱!
他脫掉木屐,跨上床,坐在槿容身后,為她拉好棉被,雙手圈上她的腰肢。
槿容有些別扭,肢體僵硬,但不多時,就由著他了。
“你身上好熱。”臉埋在她頸窩,小貓似的蹭著,仿佛這能給他莫大安慰。
“我生病了。”生病是真,害臊也有。
槿容聽見風凌低笑。她想頂回去一兩句,但最終作罷。只是認清他能輕易左右她的情緒,而她卻未必能讓他如此。想想有些可憐。
“累嗎?不累的話我想給你講個故事。”
槿容搖搖頭。她身上困乏,沒什么精神,但她知道這個故事很重要。
風凌更近地靠向槿容,讓她躺靠在自己胸前,雙手握住她的,摩挲著她的手背。
“我祖父是前朝鎮守邊關的大將。”說了這一句,風凌緩了緩,在她頸窩又蹭了蹭,“你祖父入主中原,稱帝后繼續調兵遣將,擴充國土。前朝昏聵無道,家破國亡之際,不思御敵,卻仍醉心爭權逐利,為自己鋪后路,謀出路。殊死抵抗者寥寥無幾。駐守隴西的祖父,是其中一個。秦將先后在隴西折了四個,最后你祖父親征,仍沒有攻下。秦人改變了策略,買通皇帝身邊的寵臣,誣我祖父傭兵自重,要割據稱王。祖父,父親,被押解進京問罪,部將也被問責,降的降,調的調,被拆的七零八落。不想京城發生政變,漢皇被近侍所殺,尚在襁褓中的皇子被擁為新帝。當權者又讓我祖父速回隴西駐守,可行至半途隴西便被攻破。尋得祖母后一家人隱居山林。你祖父不知道怎么探聽到了他的下落,多次下詔委任他官職。祖父不愿身侍二主,固辭不就。后來你祖父兩次親身相請,祖父最終被觸動,讓我父親出來做新朝的官,衛護邊境。為此招來不少謾罵,祖父和父親也都承擔下了。祖父教導父親說不要固守狹隘的偏見,軍人守護的是百姓的邊疆,保的是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火荼毒。父親謹記教誨,忠于職守。在父親駐守邊境期間,想要掠邊者無一能如愿。為此,飽受戰火之苦的邊民給父親建了生祠。父親只愿守土,不愿陷入黨爭,朝中重臣多次拉攏,他都婉言相拒,不想最終還是引來殺身之禍。”
聽到此處,槿容緊張地反手緊握住風凌的雙手。讀史書的時候最傷心的莫過于忠而被謗,信而見疑,最不忍聽聞的便是忠勇之人枉死牢獄。謀反之罪,是誅九族的大罪,縱有丹書鐵券也枉然。想到這樣的事發生在深愛的男子家中,她便更心緒難平,心疼不忍。
“一紙詔書說他謀反,捉拿他進京。我父親于朝堂之事有些天真,他被壓上囚車時還安慰家人說他相信皇上會徹查清楚,還他清白。可是朝廷根本沒有任何徹查就定了案,我父親人還未到京城就被害死,說是畏罪自殺。”
“那時是我父親在位嗎?”
“是。”
槿容想問清楚時間,因為她祖父去世時正直壯年,未立太子,為奪大位朝堂上也是腥風血雨。最終不足三歲的父親被祖母扶上皇位,父親做了十多年的傀儡皇帝,十五歲親政,十九歲才真正掌權。但風凌先她開口,她便又靜心聽了下去。
“我母親早料到事情不簡單,把我和尚在襁褓之中的若柳偷偷送了出來,可還是被朝廷的追兵發現。我把若柳藏起來,自己去引開追兵,被他們一刀砍倒,不省人事,萬幸義父將我救下。義父當時不知道若柳離我不遠,等我告訴他,他再派人去找時已經找不到了。此后我們尋找多年,都沒有消息,直到那年若柳自己走來馬場。”
“……抱,抱歉。”
“你為什么要道歉呢?這根本怪不到你身上,甚至……也難怪到你父親身上,他那時左右不了朝局。這些道理我都知道,只是……只是知道道理是一回事兒,能按知道的做是另一回事!我今早練的槍法是父親教的,我還未學成就陡生變故。想起這些,心中怨憤,此時你恰好出現,一時……”
槿容搖搖頭,“知道了其中原委,我不怪你。你說這不怪我,可是我身上畢竟流著父親的血,雖然只是他眾多子女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也曾被他忽略多年,但我仍覺得很虧欠。我能做些什么來彌補?”
“我沒有想過要你彌補。你就是那個讓我動了娶妻生子之念的女子,沒有別的附加。原本我想平靜幾日這件事就過去了,不曾想今日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想見你,每日都想很多次。”
“我也想見你,每日里也想很多次。”
槿容拉起風凌的手放在唇邊,深深親吻他的手背,緊緊握住。“還好你投來的不是槍頭,若不然,我是不是就死了?”
“不是日日活在生死邊緣,沒有人會一出手就是殺招。那一槍并不兇,稍稍習些武的,都能躲開。那一下,很疼吧?”
“還好。你呢?最后是你把我救上來的,是嗎?”
風凌點點頭。
“那你也下水了。水里太冷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嗎?”
“我無妨。”
“真的?我是真的病了,需要人照顧。若柳也需要。”
“沒有誆騙你,我是真的無礙。”
槿容沒有再叮嚀。
屋里一時寂靜。但有什么在緩緩流動,竊竊交融。
“你和若柳原來的名字是什么?若是不方便告訴我就算了。”她想,記住孩子的名字是對父母的一點紀念吧。
“赫凌。凌就是我原本的名字。若柳出生前連天陰雨,偏偏她出生那天開了天兒,晴得特別好,因此給她取名晴字。”
槿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若柳知不知道我的身份?若是知道了會不會以后就不和我這么好了?”
“不會。”
“你怎么如此篤定?你問過了?”
“沒有。但她若知道了只會對你更好。”
槿容不明白。“為何會更好?”
“……因為若柳心里認定的丈夫是當今天子跟漢人女子生的孩子,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
槿容扭頭望著風凌,驚異于世間巧合的奇妙!
“是啊,就是這么巧。”風凌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重新讓她躺好,“他還有一個哥哥。他們的母親是江湖兒女,帶他們出宮后隱姓埋名。前些年因為他嫂子的緣故才被你父親找到。對了,他哥哥的妻子正是燕王的二女兒。”
“瑞雪郡主?”
“是的。”
“瑞雪郡主得夫君何等疼愛的故事讓多少公主郡主艷羨!我和燕恪……哦,燕恪是我妹妹,我墜崖后應該是她代替我和親去了北狄。是她吧?這個你查到了嗎?”
風凌點頭,“是她。”
“我們當時聽聞了瑞雪郡主的故事,又羨慕又自憐。對了,你曾說過若柳婚禮上發生變故的事,跟你們的身世有關嗎?”
“沒有。你先好好歇著,等身子好了再想這些。你不好奇我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嗎?”
槿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時風凌提了,她想了想說:“我并沒有存心瞞著你,也感覺早晚你會知道。風家產業這么大,消息肯定很靈通,不管你怎么知道的,反正我此時更安心了。沒有什么隱憂會影響我們了。”槿容意識到這種事情不能自己單方面這么自說自話,于是仰頭問風凌,“是這樣的吧?不會有什么再影響我們了,是嗎?”
“是的,不會再有了。”
風凌的笑容安定了她的心。她安心地靠著他。“后來朝廷有給你們平反嗎?”
“于我們家,這是大事。于朝廷,不值一提吧。”
槿容心想若尚未平反那風凌和水若柳就還是逃犯。他將身世告訴她,這是將性命交付給她了。不僅是他的性命,還有若柳的,阿烈的,興許還會牽涉更多更多的性命。
“凌哥,無論何等境遇,我都不會將你的身世透露給任何人。”
槿容聽見風凌笑了,她靠在他肩膀上,斜仰著頭問:“你笑什么?不相信嗎?”
“相信。我笑,是因為你對我的稱呼。”
槿容這才意識到她突口而出的親昵稱呼,臉一熱,扭過頭去。
“我,我有些困了。”困意是有,但此時尚不濃。腦子混沌脹疼,這時更占上峰。
“睡吧。我陪著你。”
“你就一直這么坐著?會累。”
“等我累了再換個姿勢,但此時只想這么抱著你。”
槿容舒適安心地閉上眼睛。“你不舒服了一定要換個姿勢,別因為我一直忍著。”
“好。”風凌摸了摸她還發燙的額頭,低頭親了親她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