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陰晴,天都越來越冷,畢竟時令到了。雖如此,晴日里太陽正盛的時候還是稍暖和些。其實,一日里陰晴也是多變的。有時晴得正好,一陣風忽起,吹不了一頓覺的功夫太陽就被吹到陰霾的云層后,尋不到蹤跡了。自然也有撥云見日的時候。冷岑岑的清晨偶然抬頭,看見陰云的罅隙里透出幾道慘淡的黃光,本以為又是陰郁的一天了,在不曾期待中,不知道太陽與陰云經歷怎樣的爭斗,終于射出萬丈光芒,改變天地之色,定了朗朗乾坤。
月末的一日,風凌告訴槿容說西門壇父子即將被押解進京,起解那日會在城中游行一周。她若想去看,他可以帶她去。
這可是槿容期盼很久的好消息!
她斬釘截鐵地說一定要去看,望著湛湛青天,心想這世間終究是有天道的!暢想了半日那天的情形,到了中午她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打算去了。一則兩地有些距離,這大冷天的,行動不便宜。二則靠近年關,大伙兒都忙著,西門狗賊不值得他們費時日。三則解去京城也并不意味著他們一定會得到應有的懲辦,還是別高興得太早。她擔心這對父子手眼通天,最后定個不疼不癢的罪名,安然脫身。
看到她忽然凝起了眉心,風烈和水若柳問她想起了什么煩心事。槿容將自己的擔心告訴給他們。風烈打包票說西門壇一干人這次絕不可能逃出生天,死是肯定的,只看朝廷判他們怎么個死法。槿容自然好奇,問他何以如此篤定。風烈挺挺身子坐直,繪聲繪色講與她們聽。
林建因政績卓然,被皇帝欽點進京褒獎。臨行時,他差人給風凌送來一封信。信上說他會在面見皇帝時,親口揭露西門壇的罪行,以贖他枉法之罪。風凌追上他,勸解他不要這么做,說他是難得的好官,在他治下,百姓能得到護佑。但林建無法釋懷自己的所作所為,打定主意寧可下獄也要揭露西門壇。風凌并非惺惺作態,他是真的覺得林建是個難得的好官。不管林建如何做,他都是按著原先的部署行事。在林建還未到達都城時,御史已經將西門壇父子的惡行上封給了皇帝。皇帝震怒,為防止走漏風聲,有人通風報信,欽差和羽林軍是秘密離京的,到了南安縣直接宣了圣旨,收押了一干人眾,由羽林軍直接看管,還調動了涼州的軍隊,看架勢朝廷是準備以他們父子為楔口徹查他們背后的勢力了。
風烈又說西門壇父子被抓后欽差貼出告示并沿街敲鑼宣讀,以期受迫害荼毒的民眾能去申冤,但是一連五日競沒有一人去衙門狀告。最后欽差私訪了幾日,親自到幾家受害最深的人家去勸說,令他們相信這次朝廷的決心。有了這幾家帶頭,后來縣衙的門檻每日都要被踏破了……
聽著風烈的敘述,槿容心緒難平。她想這種景象真的應該讓朝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都親臨看看。看看他們的職位擔任著怎樣的重任,看看他們若私心枉法會造成百姓怎樣的悲苦,看看惹得民怨鼎沸,他們又會有怎樣的下場!一時激憤后,槿容又明白能身登高位的,有幾人是不曾讀過書的?有幾人是讀書少的?史書所載類似之事數不勝數,留給后人的警示字字泣血,但有多少人能一直以此來警醒自己?浸淫財貨美色之中,迷了心智,丟了志氣。身居高位,手握重器,大了膽氣,狂了性子……想到這些槿容又自嘲起來,她空想這些又有何益?正如水若柳所言,椎心泣血,罵破了天地,也是枉然。有心之人都盡力為世道之公正清明而奮發做為,這才有益。可寬慰的,歷朝歷代雖禁不完貪官污吏,但也終有無數清正高潔之士前仆后繼,為國進忠,為民請命!她雖是女子,也愿竭力,也要盡心!
風烈沒有告訴槿容的是西門壇現在求的只怕是速死。因為他每晚身上會有一個時辰奇癢無比,之后又會有一個時辰疼得鉆心。旁人只會說他作孽太多,活該受此報應。實則是風凌所為。說實話,風凌本沒有想那么做,他謀的只是讓他罪行曝光于天下,受到應有懲罰。是西門壇自己作死,一再傷害槿容。風凌才動了此心。起初只是一小塊兒瘙癢,跟疥癬相類,可隨著時日增長,癢的范圍會擴大,程度也會加深,等癢的面積過了肌膚的十分之一,疼開始顯現。發作時,中毒之人一心求死,但西門壇被嚴密看管著,在案情沒有查清之前看守絕不會讓他自殺,因此他只能日日受著,讓他飽嘗他自己整日掛在嘴邊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個什么滋味。
***
冬月里又下起了雪。這場雪更大。
午飯后槿容帶歸去散步。想到草場上孩子多,她控馬的技術又實在一般,萬一歸受了什么刺激,鬧出波瀾,都不好受,于是她牽著歸在府前人少的地方溜達。
大雪紛揚,四下悄然。回望平整的雪地上留下的她和歸的腳印,不由想起燕恪。燕恪是她心中牽掛,往日就常常惦念,從風凌處確認嫁去北狄的公主確是她之后,托他打探燕恪生活的念頭好幾次要脫口而出,是想到四娘的話才最終咽下。萬一赫黎仍不甘心,還在找她,她冒然打聽說不定反而會暴露行蹤。槿容嘆了一口氣,勸慰自己再等幾年。等她和風凌這邊成婚有子,那邊燕恪和赫黎也多了幾個子嗣后再看看吧。
聽到槿容的嘆息,歸抬起頭,眨著長長的濃密的睫毛,默默望了一會兒前方低頭慢走的身影,抵了抵她的肩頭。
槿容扭頭,對上歸的關心,心頭升起一股暖意。捧著它的臉,抵了抵它的額頭,為它掃落背上的雪。
鐺鐺鐺鐺
前方灰蒙蒙不見人影的霧氣中傳來馬鈴聲。
槿容拉低斗笠蓋住自己的臉,拿手緩緩掃著歸身上的雪,以此遮擋自己。躲避來馬場的陌生人,已是她下意識的舉動。
不多時,一名男子牽著兩匹馬從霧氣里走來。男子走過,槿容才敢抬頭。男子走得不快,高大挺拔的身姿使他每一步都透著沉毅和堅定。衣著普通,所帶行李也很少很少,不像來買馬,也不像來會朋友。槿容好奇,一直打量著這一人二馬,直到他們消失在另一端的霧氣中。
掛念著水若柳,也怕大雪打濕了歸,使它受涼,遛了差不多一支香上下的功夫,槿容就回去了。
模模糊糊看見府前一旁立著什么,待走近些,辨認出是方才那一人二馬。除卻呼吸時口鼻間的白霧,連人帶馬都跟石像似的,一動不動。
這是怎么回事?風凌和阿烈都不會平白這樣待客!
快要走進府中時槿容忍不住又看了他們一眼,正看見男子解下蓑衣,將它披在其中一匹馬的背上。
——棗紅色!
若柳說她曾經有一匹心愛的馬,是棗紅色!難道這個人是他?!
想到可能是這樣,槿容激動不已,她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風凌或風烈,向他們求證她的猜測。
這一迫切,失了小心,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不是很疼,槿容很快站起來,拍拍黏在衣服上的雪。
這時一個門人已小跑而來,問她有沒有傷到哪里。槿容一邊搖頭,一邊將韁繩遞給那人,要他先幫忙看會兒歸,可以的話,找塊兒東西先幫它擦一擦。門人答應后槿容摸著歸的頭囑咐了幾句后疾步走了進去。
房門被推開,弟兄二人一起扭頭,來人目光中跳躍著的熠熠光芒對比得他二人面上更加陰霾。一剎那間,雙方都猜到了對方因何而高興,因何而陰郁。
關好房門,槿容打了個寒顫。風凌起身將窗戶關上,掃了幾眼屋子,一時沒有找到可給她披起來保暖的物什。
“我,我剛才帶著歸去府前走了走,碰見一個人……這大雪天的,別讓客人站太久……凍壞了,總不好,外面太冷了……”
沉默了一陣后風凌對風烈說:“阿烈,你去告訴他他把若柳丟下后毒谷的人將她帶走了,受盡折磨,死在了毒谷。”
槿容心上咯噔一下。
風烈說:“他未必肯信。”
“那跟咱們無關。”
“明白了。”風烈起身向外走。走了兩步又折回來走去一個柜子,從柜子的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瓶子揣進懷里,這才又走了出去。
看看風凌,槿容覺得自己留在這兒也勸解不了什么,便也跟著出去了。
“阿烈,你方才說‘明白了’。明白什么了?他要不相信怎么辦?”
跟槿容說話時總是笑著的風烈此時笑容也是淡淡的。“大哥的意思是無論他信與不信,反正進不了馬場的門。”
“……”槿容覺得那人不會因為一句話就離開,可這邊又不讓他進門,他會怎么辦呢?
風烈走得慢,槿容也慢悠悠得跟著。
“姐姐這是……要跟我一起去?”她要是跟去的話保準得從她這兒露餡兒。
“不是。我剛才急著找你們印證,托門上先照顧著歸,這會兒去接它,帶它回馬廄。”
風烈猶豫頃刻,囑咐說:“他怎么說也是姐姐的兄長,姐姐可別急著認親……”
槿容截住風烈的話頭,“我不會。若柳如今這樣,我不會輕易透露她行蹤的。”然后笑了笑,“這我不是早答應過你嗎?”
“是的。姐姐早答應過。”風烈的笑容里添了些許暖意,“一會兒咱們一前一后出去。他也是個聰明的,別看他好似目不斜視,也少言寡語,其實把一切都裝進了心里,該盤算的盤算得好著呢!他見你兩回就能將你在馬場的身份猜得差不多。他若要打探若柳姐的消息,估計會從姐姐你這里攻破。姐姐要提前有個防備,作假要盡量像些。”
槿容玩笑道:“我回去對著鏡子練練!”
到了影壁那兒風烈先出去,槿容躲在影壁后。她原想聽聽他們說些什么,但豎直了耳朵也聽不清。又想偷偷觀瞧,可剛露出眼睛就對上一雙大大的有著又長又密睫毛的眼睛。
牽著歸的門人笑呵呵地說:“我說它性情溫順,怎么一時拗著非要往這邊走,原來姑娘在這兒。”
槿容從影壁后出來,接過韁繩,摸了摸歸的頭,笑著對門人說:“我躲在這兒原是想嚇一嚇二少爺的。”
“這下嚇不成了。雪大,路滑,姑娘行走時多小心。”
“會的。多謝。”槿容瞟了一眼門外,撇見男子面容戚創,似與風烈分辨著什么。想到自己留下來興許只會添亂,槿容牽著歸朝馬廄走去。一邊擔憂事情會如何收場,一邊告誡自己一會兒在若柳面前不要被她看出了什么。
聽見身后一陣騷亂,扭頭看見幾個門人紛紛往府外跑去。又聽見風烈高聲說“你們不許動手,免得傳出去說我們仗著人多欺負了二公子”。
哎呀,這兩個人竟然動起了手!槿容慌忙將歸栓到柱子上,跑上前,站在最后面。看他二人打得難解難分,她心急如焚,不知道該不該派人去喊風凌。
“小烈,讓我見大哥,若柳不會死,她若不在了我不會感知不到。你們怎么怪我都好,讓我見見若柳,見她一面什么罰我都認!”
“二公子,你我兩家跟毒谷的糾葛你最清楚不過,他們將若柳姐帶走,豈會善待?念你護我姐姐一場,你出手失了輕重,將她重傷又撇下她一人,這才使得毒谷有機可乘這一茬我們也不分辨什么了。你再莫要說與姐姐之間有什么感應了,若有,我姐姐被虐待時你也該感覺到。姐姐已死,你同我們再沒有瓜葛。我大哥不見你是想大家面上彼此好看,你何苦再逼他想起姐姐的慘狀?他若一時沒有忍住,傷了貴人你,我們可擔當不起!你既可兩年不聞不問,何故此時苦苦相逼?”
“若柳不會死。她不會死!讓我見大哥。我要見風凌!”
男人聽不進風烈的話,也甩脫不開,便越打越急,漸漸失了輕重。可風烈仍穩穩攔著他,他前進幾步,風烈又會逼退他幾步。
槿容看不懂他們誰占了上風,問身邊的人,“這……這樣打下去會不會兩敗俱傷?”
“二少爺出手有所顧忌,會吃些虧。不過,莫公子雖然心急,下手重,但也不會下死手,百十招內應沒有問題。”
“百十招外呢?”
“百十招外……興許用不了了。”
“為什……”槿容話未問完就看見來人接連往后退了幾步,單膝跪地,捂著胸口,似疼痛難忍,忽而口吐鮮血,搖晃幾下一頭栽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