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最開心的莫過于孩子!不僅有好吃的可解饞,有新衣裳可穿,家里大人為了討個好彩頭,平日忍不住的數落年節里也咬牙忍下了。小孩子仿若發現了這個秘密,于是肆無忌憚起來,整日里瘋跑著撒歡兒。年味兒就隨著他們歡快的腳步彌散開來。
在這熱鬧里,陸淵的行為就顯得特立獨行。他從來不做過年的準備,這在鄰居們中是知道的。不過今年總歸來了客人,總該有些不一樣了吧?若細說,倒是有些不一樣,他打野味的次數比平日多了。除此以外,與平日并無二致——進山砍柴,溪邊垂釣,山間徐行,閑坐談笑。
或許因為他愛笑,便很有孩子緣。他剛來沒多久,身邊就跟著了個把孩童,熟悉起來后,他們撿根柴火棍當刀當槍,纏著陸淵教他們功夫,吵著嚷著要當保家衛國的將軍。出游幾年,先前幾個孩子長成了半大小子,見了面竟有些拘禮,想親近似又有所顧慮。但以前光著屁股跟在他們身后遭他們嫌棄的弟弟們又長到他們那時的年紀,在陸淵回來兩三天后就同他熟識了,又像當年他們的哥哥們那樣睜開眼第一件事便是心心念念著來找陸伯伯學功夫,當將軍。如今,又來一位伯伯教他們騎馬,騎真的馬!騎在馬背上,他們的將軍夢更熾熱了。那伯伯帶來的伯母每日又變著法兒的給他們做好吃的。于是不管陸淵他們到哪里,身邊總少不得跟著幾個孩童。
看到陸淵和風凌逗弄孩子的畫面,看到村民們熱情真摯的笑容,槿容腦海中常常顯現“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和“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這樣的語句。第一次,她切身感受到身在安穩之世的幸運!
唯愿這樣的治世盡可能長久啊!
除夕那晚,隨著第一聲爆竹爆出聲響,十幾個孩子歡天喜地聚攏而來。風凌和槿容到達那晚,孩子們燃放煙花意猶未盡,陸淵便同他們約定除夕再一起熱鬧。怕他忘了,更怕他也學會了大人們慣有的對孩子的誆騙,每日都有孩子向陸淵確認。
槿容端出準備好的美食,大一點的說不餓,幾個小孩子明明眼睛饞溜溜得盯著,頭卻搖得似撥浪鼓,其中一個奶聲奶氣地說“阿娘說不能沒出息,總吃人家……”,話未說完就被姐姐捂住了嘴。槿容說這些吃的都是給他們準備的,如果不吃她會難過的。她看向平日里比較有號召力的一個孩子,那孩子想了想,率先拿起一塊兒大骨頭香香得啃了一大口,其他人才陸陸續續跟著。絢麗多彩的光暈,稚嫩天真的歡笑,槿容似喝醉了般,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盡了興,幾個大一些的圍著風凌和陸淵,懇請他們接著講前代將軍英豪們的故事。年齡小的跟著湊熱鬧,也圍上前靠在哥哥姐姐身上瞪大了眼睛聽著,可是不多時就犯了困,卻也沒有哭鬧著回家的,隨意靠在哥哥姐姐懷里或趴在肩頭就香甜地睡去。夜漸深的時候大人陸續來喊,聽得入迷的孩子才依依不舍離去。
***
過年,熱鬧是在家里,在鄰里。街面上可是格外的冷清。不管營生如何,終究辛苦一年,也需有幾天好好歇歇,為來年贊贊勁,好好計劃計劃。初五迎了財神,初六帶著對新的一年的無限憧憬,歡歡喜喜開門營業。
年前三人就計劃好了,初十進城,先去幾處好景致的地方轉轉,等過了元宵節看完花燈,陸淵隨他倆一起回去。
這日正月十三,是武圣帝君飛升之日。三人去城郊一處道觀游玩。
正月初十下起的雪,接連三日也沒有停。那觀中霧凇本就馳名,又加上今日也是個好日子,上山的游客便絡繹不絕。有觀景的,走走停停,登高望遠,在這天地一色的琉璃世界中散盡凡塵機心煩惱。也有心無旁騖通體虔誠的,一步一祈禱,一步一跪拜。
接近正午的時候三人爬上山巔。縱目四望,蒼茫渾闊,云海翻滾,隱隱有誤入仙人洞府之錯覺。
忽然,人群中一抹挺拔的身影攫住槿容視線,她不由又掛心起公孫四娘!不知她如今在哪里?可否一切安好?
風凌問:“她讓你想起了誰?公孫四娘?”
槿容望向身邊人,笑笑說:“真的跟四娘身形很像。”然后又向那背影看去。惦念,憐惜還有諸多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擁堵在胸口。每當這個時候槿容唯有勸服自己相信公孫四娘武藝高強也不乏銀錢傍身,會將日子安排得妥帖安適。這是對自己的勸慰,更是對惦念之人的祝福。
陸淵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但他是一個認錯了人就請人喝酒的灑脫之人,看了一眼槿容看的身影,開口道:“是不是的喊一聲試試,萬一就這么巧呢!縱然不是,遇到一個和想念之人如此相像的,難道不也是緣分?”
像被一語點醒,槿容提聲高喊:“四娘姑姑!公孫四娘姑姑!”
哪敢想那身影竟然停住,轉身看向聲音傳來之處。
槿容呀了一聲,歡喜地跑去,中途滑了一跤,險些摔倒。長久以來的念想今日得償,這道觀果真是福地!
看見槿容,公孫四娘也面露驚喜,雖然轉瞬即逝,但她身旁之人感受得到。
跑至公孫四娘身邊,喘息不定間向她身邊的道人行了一禮,道人還了一禮后槿容對四娘直言:“自與姑姑分別,晚輩常常惦念,無處可問音訊,唯愿姑姑安好。能在這里得見姑姑,真是上天保佑。”忽然想起一物,連忙從懷中取出,捧在手上,“姑姑看,我但凡出門,都會將它帶在身上。”
槿容只顧高興,沒有注意到公孫四娘身邊的道士在看到她掏出的匕首時抬頭望了她一眼,眸子里盈起溫善的笑意。
公孫四娘和煦得笑了笑,看了一眼正走過來的風凌和陸淵。槿容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將匕首放回懷中,向公孫四娘介紹道:“左邊那個叫風凌,”稍頓了一下,微含羞怯道:“二月我們就要成親了。右邊那個是他的好友,名叫陸淵,字夢得,我們就是來此地拜訪他,才能在這里遇到姑姑的。”
公孫四娘輕言道:“是飛馬牧場那個風凌?”
槿容愕然,“姑姑與他相識?”
公孫四娘輕輕搖了一下頭,“常年騎馬的都知道飛馬牧場。他的風評不錯,今日一見,的確品貌不凡。恭喜你找個好歸宿。”
說話間風凌和陸淵就到了跟前,同槿容一樣,二人先對公孫四娘身邊的道士行了禮,又對公孫四娘行了禮。風凌開口道:“珠兒常提起前輩,惦念前輩仙蹤,今日重逢,她喜不自勝。得見前輩,也是晚輩榮幸。”
公孫四娘并未跟風凌客套,“阿珠姑娘善良聰敏,蕙質蘭心,望風場主診之重之。她對相熟之人設防較少,若碰上那心機深沉善于掩飾之人怕會吃虧。”
“多謝前輩忠告。珠兒是我心頭之好,我會傾盡全力護她安好。”
聞聽風凌所言,陸淵像見了怪物似的看向好友,嗤嗤笑了起來。他并不是笑風凌夸夸其談,虛言應對,他們年少相識,風凌是什么樣的品行他自是清楚。他笑是因為當初他說類似的話時曾遭到過風凌的嘲笑,說他言語浮夸,這回終于讓他逮到機會能嘲笑回去了。可當他看見槿容看向風凌那燦亮依戀的目光時心上猛地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酸痛腫脹。也曾有人以這樣的目光無限信任愛慕地望著他,可他卻沒有護好她,永遠失去了……
風凌向公孫四娘發出邀請,“二月二十九我們成親,前輩如若方便,萬請前來。”
公孫四娘盤算少頃,回答道:“我有一件事情需先解決,若順利,可以及時趕去。”
槿容喜不自勝,“若是那樣就太好了!姑姑來了,我就有娘家人了!”
看著槿容的高興,風凌說:“前輩仙蹤不定,若哪日乏了,飛馬牧場可為前輩頤養之所。”
風凌的話令四娘甚為觸動。她一生孑然,無親少友,第一次有人敢承諾給她一個家。公孫四娘咽下心口蔓延的情愫,暗笑自己或許真的老了,竟然善感起來。她從身上摸出一塊兒玉佩,遞給槿容。她的東西多是完成任務后的御賜之物,自然都是好的。
槿容搖頭推拒,“不不不,姑姑能來就是最珍貴的禮物了。”
公孫四娘也不拖沓,收起玉佩,決定再慎重挑一樣好的禮物送至飛馬牧場,無論她能否及時趕到,禮物都要提前到。
“姑姑急著趕路嗎?不急的話咱們一起過元宵節?”
公孫四娘少與人親近,更少接受旁人的親近,但槿容就是成了她心中不多的念想中的一個,或許這便是人們常說的玄之又玄的緣。“稍后我二人就要下山去。不過,再有月余咱們就能再見面。”
槿容猜到公孫四娘身旁的道人是她的任務,不便打擾,只能寄遺憾于下一次見面。她懇請著說:“就算婚禮那日姑姑不能及時趕到,過后姑姑也一定要去,我盼著姑姑來。”
公孫四娘笑著點點頭,道了聲:“告辭。”
幾人作揖,相互告別。那道士又笑意盈盈地看了一眼槿容。
待公孫四娘二人走出一段距離,陸淵問槿容:“旁邊那道士似認識嫂子,嫂子不認識他嗎?”
槿容這才著意看了那道人,確定無論身形還是容貌她都不熟悉,“或許四娘跟他講起過我?”
陸淵覺得不像是這樣,那公孫四娘看是受過嚴苛訓練之人,寡言堅毅,不會隨意向別人提及心中之人心中之事,除非關系匪淺且有關聯。不過想也沒什么掛礙,她既然也喜愛李珠姑娘,想必也會為她考量,不會給她招至麻煩,因此也不必窮究。“快晌午了,咱們先去膳堂用些飯吧。這觀中好景致甚多,咱們慢慢看。”
不想今日得遇公孫四娘,又訂下來日之約,槿容心中無限歡喜,“好啊。”
風凌提醒道:“你今日跑這么多路,稍后雙腿定然酸痛。”
陸淵可逮到機會了,打趣說:“無妨。嫂子是‘心頭之好’呢,走不動了有你背呢!”
相比槿容的羞赧,風凌坦然又大方:“珠兒別害羞,害羞就中了這家伙的計了。丈夫背妻子,甘之如飴,就讓他羨慕去。”
陸淵嫌棄地咦了一聲,邁開步子帶路,心中卻責怪自己若有風凌一半細致體貼,也不會導致妻子亡故。
他是愛熱鬧之人,哪里熱鬧往哪里鉆。年少時每年元宵節他都擠在上山的人群里,游玩一通下山,隨便找個地方休息一兩個時辰,又擠進更熱鬧的地方去看花燈。婚后第一年他帶著妻子這樣鬧騰,結果累得她病了一場。他所有的喜好妻子都知道,她不想因自己身體的孱弱拘著他,第二年元宵節他原本沒有打算外出,但妻子苦勸他上山為家人祈福,晚上再一起看花燈。可他沒到正午就回來了,將求到的保平安的符一股腦交給妻子,抱她在腿上說一路上老想著她,沒興致,以后不去了。他像說“我餓了”一樣尋常,卻不知越是這樣漫不經心越能破人心防。妻子銘感五內,加強調養,決意拼盡全力絕不辜負他。第三年妻子提議說正月十三是武圣帝君飛升之日,他又有投身邊陲保家衛國之志,那日他們一起上山,在山上住個一兩晚,不緊不慢不慌不忙,也不耽誤元宵節晚上看燈。他怕又累著她,不想去,妻子說她想去,他便陪她。那次妻子并無不適,這樣的安排便成了每年的慣例,直到他從軍離家,然后……沒有然后了,永遠沒有了!
這些都是他整理妻子遺物時從妻子寫給他的一封封不寄出的信里得知的。妻子常說嫁于他是她今生最大的幸運,然而他卻不能原諒自己的疏忽。若換做風凌,一定早就發現端倪了。她因他殞命,他如何當得起她的幸運呢!
看出陸淵陷入往事,風凌和槿容卻無從安慰。天人永隔之痛怕只有生命終結那一刻才得消弭。
三人原本打算第二天下山,但山上雪景實在美麗,賞觀不夠,觀中主持也是一位妙人,跟風凌陸淵投趣,盛情挽留,于是他們便在觀中又留了一日,元宵節拜了天官后下山去。
正月十五這日是個大晴天。金色陽光透過澄凈的天空照射在靜靜酣眠的積雪上,處處亮得逼人的眼。
天好,又是個好日子,一大早就不少人上山祈福。觀中道長們連夜清掃了上山的臺階,以防有人滑倒摔跤。
槿容乖巧地趴在風凌背上。并非她拿嬌,縱然雙腿再酸疼她也舍不得勞累風凌。是風凌看到她下臺階艱難,不由分說將她背了起來。
長長的曲折的山路上,槿容仿若看不到其他人,聽不到其他聲音,她眼中唯余望不到邊的石階,能感受到的唯有男子身軀的暖熱有力。她真是太沒有良心了,竟在這有節奏的晃動中睡著了……
猛地醒來時已至山下客棧前。她掙扎著下來,卻發現她睡著時競流了涎水,浸濕了風凌肩頭一小片衣裳。她問風凌累不累,風凌說不累,還沒背夠呢。她紅著臉問她是不是很丟人,睡覺竟然還流涎水。風凌說很可愛,然后在她耳畔挑逗說“可惜了”。槿容正要問什么可惜了,陸淵牽著馬走了過來,“譴責”他們說別太過分,別忘了他是痛失愛侶之人。
二馬并轡而行,緩緩走在進城的路上。路上許多進城看熱鬧的行人,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扶老攜幼,喜氣洋洋。
行至半途,陸淵拉停了馬,一臉玩味地看向風凌。槿容坐在風凌身后,不知道他們無言地交換著什么訊息。
陸淵頃身向風凌,低聲問道:“怎么看?”
風凌略沉吟,也壓低聲音,“去城門口看看,若仍如此,抓一個問問。”
陸淵說了句“只能這樣了”,便驅馬馳騁而去。風凌扭頭對槿容說了句“抱緊”,也策馬追上。騰起的泥雪惹來不少厭惡和指責,二人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