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秦王宮都亂套了。
說是有賊人要刺殺趙太后,現在還沒被抓到!
樊於期對守著大王宮殿的蒙恬簡要說明情況,“趙太后并未受傷,太后讓大王切莫擔心,好生歇息,明日政務為重。”
意思就是別來,不方便。至于不方便什么,無需多言。
樊於期萬分憎恨呂不韋納妾盜國之事,然為保命不能說。
蒙恬道:“太后的話我會稟明大王的。大王讓你先把賊人捉獲,再行復命。”
樊於期點頭,“大王的安危就交予你了,萬不可有絲毫差池。”
樊於期掌宮殿掖門戶,現下生起動亂,他身為郎中職責重大。
蒙恬雖無官職,但頗得大王親信,長伴王左右,又是蒙氏子孫,是以樊於期也得給幾分薄面。
待樊於期離去,蒙恬鼓足中氣大吼:“甲士們,好好把守大王宮門,亂闖者,殺無赦!”
隨著齊聲的嘶吼,這夜的鬧騰還長著呢。
*
蒙恬走進內殿,深處只有一人身影,他跪地,“大王,臣已照吩咐安排,不久將會抓獲‘賊人’。”
帷幕之后,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玄色金絲長袍是擋不住的威勢,火燭搖曳,暗影覆在他臉上,模糊不清。
他僅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周身充斥著怒火,整個殿堂的空氣便越發森冷。
這便是秦王嬴政。
他大手一揮,榻上的案幾飛起砸在地上,竹簡、藥瓶撒了一地。
階下的蒙恬的頭又低下去幾分,擔憂勸解:“大王小心傷口,還請息怒。”
嬴政一身玄色,肩頭滲出的血并不易讓人瞧見。
轉身,低聲道:“讓蒙毅今夜出城前往趙國,眼下呂不韋沒功夫管,正是好時機。”他語氣平靜,卻能清晰使人感覺到壓抑著的憤怒,尤其是在說‘呂不韋’三個字時。
“諾。”
趙國之戰,蒙驁重傷,蒙武守城。王翦、王賁等大將不能派,一則會驚動呂不韋,二則也沒必要,嬴政還不想讓人知曉自己的意圖。
蒙毅足以。
只是他身為大秦的王,這般畏首畏腳,暗自偷摸地布局,實在窩囊!
還有他的母親……
“寡人終有一日,必剮了他。”他字字擲地有聲,整個內殿死寂一般。
蒙恬低眉垂首,屏息靜氣,只作未聽此言。
嬴政瞧著燭臺上的燭光閃爍,微微瞇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問道:“呂不韋之女是住在宮里吧?”
蒙恬雖不明為何突然說起這事,不過也迅速回道:“是,就在離大王最近的殿宇內。”
嬴政略沉吟,說:“此女,貌丑?”
“……是的,世人皆道如此。”
嬴政不再說話了,一雙黑眸深不可測,猜不到其想法,空氣靜謐的讓蒙恬不知該做何舉動。
片刻,嬴政揮手,蒙恬這才領命退下。
諾大的寢殿內靜默著。
想到驚雷中恍然一瞥的女子絕世容貌,以及女子話語中的盛氣,都與昨午后在他宮門外耍威風的呂不韋之女,一般無二。
貌丑?
嬴政輕笑,冷峻的面容上似有幾分不屑。
如此傳言,意欲何為?
***
約在卯時,樊於期將那‘賊人’抓獲,未待拷問,已自盡。
大正殿朝會上,樊於期向嬴政稟報此事。
“眾位愛卿以為,這刺客究竟是哪一國所出?”嬴政高踞黑色殿堂之上,俯瞰眾臣,目光似有似無滑過呂不韋,又收回。
明亮大殿一時議論紛紛,大多猜測是趙國所為。
“趙國派人、專門刺殺太后?”嬴傒出言暗諷。他是嬴政父親的兄弟,有說這話的資格。
頓時,鴉雀無聲。
就說,殺太后有什么用?趙姬死了,頂多大王難過一會兒,過后照樣打他趙國。
朝臣都不是傻子,說句大不敬的,要殺也是秦王為先,其次是——
呂不韋很平靜,至少面上依舊沉著穩定,好像沒聽懂話中的隱晦之意。
嬴政想起一事,慢條斯理道:“今日侍醫來報,仲父的女兒染了熱病,昨日倒在大雨中淋雨所致。”
他一頓,微微一笑,不過笑不達眼底,透著難言的冷漠,道: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仲父去看看才好。”
呂不韋眼皮一跳,躬身道:“臣、明白。”
后續撇開此話題,討論其它國事。
然則,今日整日,九城都未曾醒來,侍醫說熱癥退了,但就是不見醒。
嬴政閱完公文已近晚膳時間,寺人進來將沉重的竹簡抬出門,送往相府。
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俗成——大王批閱完,再給相邦過目,如有不妥,相邦可一舉否決。
“她還沒清醒?”嬴政一邊凈手,一邊問道。
蒙恬明白“她”是指誰,遞上帕子,答曰:“未醒。華陽太后來請,望大王政務之后,前去探望。”
“身體不適找侍醫,寡人去有何用。”嬴政擦拭著手,沉思須臾,道:“去母后那里。”
*
甘泉宮內
“政兒沒懷疑此事吧?”趙姬憂心半日了,才等來呂不韋,“你女兒究竟怎么回事?她莫不是和那賊人——”
“太后。”呂不韋截斷她的話,“那賊人已死。”
死人,什么也做不了。
趙姬稍稍定下心,“這次刺殺究竟為何?殺你嗎?”
呂不韋點頭,“應當是……”他只擔心,這段‘奸情’到底有幾人知曉。
不管有幾人,絕對不能是大王。不然必當大禍臨頭!
“臣往后一段時日就不來了,以免大王起疑心。等過幾日,再來看你。”呂不韋嘴上安慰,實則心中已開始琢磨既能脫身,又不被趙姬察覺的脫身之計。
趙姬分得清利害關系,卻很不舍,“最多七日,半個月不來可不行。”
呂不韋應下,正欲離去,宮人卻來通稟,大王已到。
“仲父也在,真是巧了。”
嬴政踏進宮門時看到呂不韋并不驚訝,甚至習以為常,輕描淡寫說了一句、看似沒有什么含義的話。
他跪坐于墊上,問候道:“母后身體如何?昨夜可受到了驚嚇?”
趙姬憐愛道:“我一切都好,政兒不必擔心。你來的正好,不若陪我一道用晚膳吧。”
“政也有此意。”嬴政笑著應下,又對呂不韋說:“寡人正想找仲父商議趙國戰事,上次也沒定出對策來。”
呂不韋了然道:“臣明白大王的意思,只是親征萬萬不可。”
“仲父以為有何不可?”嬴政沉聲道:“政三年,關中大旱,各地蝗災肆虐,政也是微服出巡,并無大礙。彼時仲父考慮政尚年幼,而今政已成年,又有何懼?況秦國以軍功加官進爵,政身為君王,若無軍功,豈非臣有為而君無為?寡人又何以服眾?還是仲父以為,寡人只需穩坐高臺,由著大權旁落?”
嬴政直視呂不韋,詢問的語氣萬分柔和,但冰冷的眼神意有所指。
但呂不韋并未失了分寸,緩緩而道:“大王誤會,臣絕無此意,且臣也非是阻止大王親征,而是認為此番戰役完全沒有必要讓大王親自前去。”
他一停,繼續說下去:
“大王也清楚,趙國兩座城池已然攻下,若大王有意繼續攻城,完全可以派王翦前去;若憂慮蒙驁上將傷勢過重無法守護已攻下的城池,蒙武亦在,完全可以放心。再說臣認為之后不必再強攻趙國,應當撤回兵馬整頓。”
嬴政眉頭微蹙,轉而說道:“此番攻趙,仲父是為報去年五國聯兵伐秦之仇吧。僅僅趙國兩座城池,仲父便滿足,主張退兵了?”
呂不韋笑笑,“大王切記,東出之勢不能急功近利,況且驕兵必敗,還是徐徐圖之為上。”
君臣二人激烈爭論,誰也不讓。
嬴政抿唇不語。
這就是嬴政最為不滿、窩火之處。
處之泰然無錯,然錯就錯在,銳氣已無。
嬴政和呂不韋的政治主張存在根本性的分歧。
呂不韋主張“君虛臣實”,清凈自定、與民體息,即黃老無為而治。
但嬴政一心追求五霸之業,力主嚴法酷刑和中央集權。他怎能容忍呂不韋的治國方略?
呂不韋遲遲不肯放權,七年間,君臣之間的尖銳對立進一步激化,早晚會反目成仇。
嬴政不耐道:“仲父根本沒有理解寡人的意思,正是你認為的‘沒有必要’,寡人才不能放過此次機會。”
呂不韋被他繞進去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大王是說……?”
“仲父定是認為,此次戰役不是很重要,也沒有太大危險,所以不必寡人親征,是嗎?”
“大王英明。”
“那要是寡人說,正是因為沒有危險,寡人才選此次作為歷練呢?”
呂不韋頓時語塞。
嬴政一歪嘴角,譏諷道:“如此仲父可明白了?”
呂不韋訥訥半晌,最后拱手一拜,“臣還是覺得不可,大王安危不可兒戲。大王尚無子嗣,若有個萬一,大秦再無人能擔此重任,臣不能冒險。還請大王莫要忘記秦襄公與秦獻公之事。”
秦襄公乃大秦第一任君主,御駕親征,結果死在岐山之戰。后有秦獻公起兵攻打韓魏,死在少梁之戰。
嬴政臉色立刻沉下去,目光陰鷙。
這時趙姬趕緊發話:“政兒聽話,相邦說的不無道理。你是一國之君,若出了差池,舉國上下就亂套了,可不能胡來。”
嬴政胸腔內溢滿了無盡的怒火,這是種被砍去四肢的痛苦,困于一方狹隘之地的窒息。
趙姬見狀輕柔勸撫:“政兒不如將此事先擱置一邊,用了晚膳再說可好?”
嬴政卻道:“母后自行用吧,政突然想起還有要事,先行告退。”
他說完拜別趙姬,看了沒看呂不韋,起身而去。
趙姬一嘆,“他就不是個好脾氣的,最近又事事不順。”
她對呂不韋說:“要不你那個嫡女就算了,她那樣貌別說政兒了,我瞧著都吃不下飯,又怎能為政兒平和心緒、解憂煩悶呢?你若真想讓自己女兒成為王后,倒不如那位庶長女,也跟我們母子有在趙國共患難的情分。”
呂不韋擺手:“這事不急。”
此時宮人來說,北宮有人求見。
北宮是王后居所。
趙姬:“乍然聽到這名字,倒有些恍惚。”嬴政并無王后,趙姬本人住北宮也是七年之前了。
走進來的,是九城身邊的苓姑,她道:“相國,姑娘醒了,請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