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樂絲從來也不曾想到,這一天會來的如此之快。
她避開所有人的目光,走后面的小路,帶著彌克爾回到圣山,卻被神堵在宮殿門口。
“桃樂絲,有件事,需要同你協(xié)商。”
神轉(zhuǎn)身離開,桃樂絲安頓好彌克爾,也跟了上去。
她以為迎接她的是一頓訓(xùn)斥,教訓(xùn)她為什么又把彌克爾帶出了圣山。
結(jié)果,是一次協(xié)商。
“今天早上,罪愆發(fā)來了宣戰(zhàn)書……”
神欲言又止,祂嘆了口氣,攥緊拳頭,抬頭看了桃樂絲,又低下頭去。
“你知道的,我不能武力干涉任何一個世界的正常運行,包括圣山也是如此,你們才是這里真正的領(lǐng)導(dǎo)者。”
“可我只是個小小的音樂藝術(shù)的神不是嗎?”
“你并不弱小,你擁有絕對治愈的能力,但你……”祂站起身來回踱步,“沒有用處,我們的戰(zhàn)斗天使尚且年幼弱小,最強大的天使被他們俘虜,縱使你不斷復(fù)活也無濟于事。”
“他們會在戰(zhàn)事中感到絕望,對嗎?”
“是的。”他背過身,手放在了椅子的把手上,摩挲著上面的紋路。
“那怎么辦?”
“我們,去談判吧。”祂深邃的眼睛里充斥著無奈與絕望,桃樂絲堅信,這是她見過的,最沒有神性的神了。
當(dāng)天下午,約好的交戰(zhàn)時間,桃樂絲沒有帶上彌克爾。
“罪愆”的首領(lǐng)趾高氣昂,踩著一塊大石頭,拿劍指著神。
“來吧,談判!”
桃樂絲站出:“我們的訴求,是你釋放路希法,并撤離軍隊。”
“罪愆”看著她,捧腹大笑,仿佛是從來沒見過如此有趣的事。
“那好,小神女,你又有什么能給我們的呢?”
“你的訴求我們會盡力滿足。”
“罪愆”的表情變得扭曲,他將劍重重插在地上,揪住桃樂絲衣領(lǐng)。
“我不要別的!”他湊近了桃樂絲的臉,“我要你。”
“好。”桃樂絲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
神愣在了原地。
高貴如神,也知道這位首領(lǐng)干的那些畜牲的事,都知道如果桃樂絲跟著他走,面臨的將會是什么事。
“桃樂絲,你……”
“一個位卑足羞的神女,交換一位小小的天使和一段時間的和平,這很劃算,不是嗎?”
“我們應(yīng)戰(zhàn)吧!”
“神明大人,請不要試圖動搖我的想法,別忘了,您不能武力干涉這里的一切。”
神義憤填膺,桃樂絲卻格外平靜。
“好!那我給你們一晚上,處理后事。”“處理后事”四字被他狠狠咬住,一字一頓似乎已經(jīng)盡力強調(diào)結(jié)果了。
目睹“罪愆”撤軍后,神和桃樂絲回到了宮殿。
“神明大人,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神止步轉(zhuǎn)身,蹲下身緊緊抱住桃樂絲。
“你說,我會答應(yīng)你,你不要去……”神哭了,祂嗚咽著,眼淚滴落在桃樂絲肩頭,祂抽噎著,好像一個嬰孩,在母親的懷里啼哭。
桃樂絲抬手撫摸神的頭發(fā),伸手抱住了那位比自己高大健壯的男性。
“不會有事的,都不會有事的,我答應(yīng)過彌克爾,要陪著他的。”
天真的神就這樣被桃樂絲欺騙了,也許神是在裝傻,畢竟,誰都知道桃樂絲這一去,便不可能回來了。
“我希望你,在我離開前,將我的靈魂封存在玄都的桃花樹下,我會投胎,我也會將我絕對的治愈能力和音樂的才華寄存在地宮,等我的來世第二次來到圣山,請將選擇權(quán)交給彌克爾。”
所謂選擇,則是將靈魂重新植入宿主體內(nèi),使靈魂的主人重生,代價是宿主的靈魂將會被擠兌消失,散佚于這世間,這是這個世界,復(fù)活他人唯一的方法。
神含著淚,紅著眼眶,看著她。
她站在背光處,太陽仿佛是圣光,照耀著這位無私的神女。
“我允諾您,將會給予彌克爾選擇的權(quán)利。”
回到玄都,她發(fā)現(xiàn)彌克爾又在和自己賭氣了。
這次又是為什么呢?
“你下次能不能別敷衍我了,我那么討你的嫌我走好不好?”
桃樂絲摸了摸少年的頭:“好,好,下次不會敷衍你了!我保證!如果再敷衍你,我就天打雷劈!死不足惜!”
彌克爾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桃樂絲很享受彌克爾表現(xiàn)出小孩子氣的一面,這樣便讓她感覺,他與普通孩子無異,可每次的敘舊都會告訴桃樂絲:這個孩子,不是普通人。
“你,不會離開我吧。”
“不會!”桃樂絲站在石凳上,緊緊抱住彌克爾,貼了貼他的側(cè)臉,“我會永遠(yuǎn)陪著米爾!”
她的眼眸如水一般溫柔,令人不由自主沉醉其中,忘卻了一切,忘卻了明日將會是離別。
桃樂絲沒有告訴彌克爾真相,她欺騙了他,她欺騙了所有人。
她欺騙了父母,她沒有給父母守完整的三年喪;她欺騙了神明,她無法從“罪愆”那里全身而退;她欺騙了彌克爾,她不能一直陪伴他;她欺騙了自己,她的愿望從來不是世界和平,這只是符合她身份的愿望而已。
她想做一個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想長大,不用因為孩子的身體被人反復(fù)誤解,她想和父母、彌克爾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吃一頓熱騰騰的年夜飯,她想帶著彌克爾在人間毫無顧忌的玩耍,她想成為彌克爾真正的“朋友”。
她,想找到自己。
站在窗前,桃樂絲看著桃樹,不論是桃樹,還是玄都殿,都不是她選的,她的衣服,也是傳統(tǒng)的披麻戴孝,這整個宮殿上下,沒有一件事物終生屬于自己。
她自嘲地笑了笑:“神啊,我來了這人間一趟,卻什么都帶不走,什么也沒留下。”她又哭又笑,聲音撕扯著,但又不敢太大聲,生怕吵到彌克爾。
她忍了不知多久的淚水,終究是落了下來,自從當(dāng)上了神女,她就一直勸自己堅強,勸自己成為真正的神,可最后,還是堅持不住了。
桃樂絲留下了一本日記,她只寫了一天,就是今天,她留下了遺言,以及她想對所有人訴說的一切。
夜深了,再過三個時辰,就要去赴約了。
桃樂絲站在彌克爾的床頭,放下自己用桃核雕刻的自己和彌克爾,用絲線穿成兩條吊墜,輕輕放在了他的枕邊。
她撩起彌克爾的劉海,輕輕吻上他的額頭。
“我希望你的未來,幸福快樂,無憂無慮。”
哪怕沒有領(lǐng)悟“慈悲”,也無所謂。
生命的最后,她真正體會到了做為人母的情感,只可惜,她沒有時間和彌克爾當(dāng)面說再見了。
夜深了,今夜的圣山宮殿分外安靜,白鴿都停在桃樂絲所走道路的兩側(cè),靜靜看著一身白衣的神女,赤著腳,逐漸淡出視野。
翌日,彌克爾并沒有等來桃樂絲,他特地早早起了床,做好了早點,等待著桃樂絲來夸獎自己。
他等啊等啊,等到日上三竿,等到日落西山,他看著自己努力做出的早點,心懷不滿一口一口將它們吃干凈。
第三天,他依舊早早地起了,他開始打掃庭院,拾起落在地上的桃花瓣,洗凈放入酒壇,照著桃樂絲的樣子釀了一壇桃花釀。
第四天,他仍然早起了,但他沒有做任何事,他盯著朝霞發(fā)愣,他已經(jīng),四天沒見過桃樂絲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一個月后,他終于忍不住了,他去找了神明,神明給他指了一條道。
“去吧,去找她吧。”
彌克爾扇動三對翅膀迅速飛了出去,驚飛了路邊送行的白鴿,他跑到人間,卻在一片遙遠(yuǎn)的荒漠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桃樂絲。
桃樂絲雙眸無神,靈魂已經(jīng)被抽離,治愈的能力已然消失,只留下累累傷痕,只有素衣仍一塵不染,卻已經(jīng)破爛不堪。
她的嘴唇已經(jīng)失了色,慘白的臉與她的白衣服在較勁,頭上彌克爾給她編的辮子粘上了腥臭的液體,發(fā)繩快被扯斷,頭發(fā)散落著,此時便于那些流民無異了。
彌克爾看到這一幕,先是呆住,他傻傻地杵在那里,隨后便撲上去抱住那曾經(jīng)的神女。
“桃露,聽得到我說話嗎?桃露,桃樂絲,聽得到嗎!聽得到嗎!姬玄!應(yīng)一聲啊!”
彌克爾的聲音在平靜荒漠上顯得格外明亮。
“桃露,你不是說好會一直陪著我嗎?你說好了的!你答應(yīng)了我的!你個小人,你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看到那個吊墜后,我可開心了,早早爬起來給你做早餐,就想你夸我一句!”
“桃露!你說話啊!你……”彌克爾說到這,眼淚已經(jīng)止不住了,“說…話…啊……”
他緊緊抱著桃樂絲的身體,試圖用體溫讓她恢復(fù)生機。
“桃露,你就這么離開我了?你還沒和我說再見,你,還沒跟我道別……”
“我,我想喝你煮的鹵梅水,你起來唄,給我再煮一次,桃露,好不好?”
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溫柔,擁抱桃樂絲的力氣也越來越大。
他不愿意相信桃樂絲已經(jīng)快死了,他雖然感覺得到體溫的降低,身體的僵硬,但他不相信。
“桃露,我求求你,別走,你還不會編辮子,我,我教你。”說著,彌克爾捏住自己的頭發(fā),“你看,這里疊在這里,然后是這里!你看我,看看我啊……”
回應(yīng)他的只有桃樂絲無神的雙眸。
他放下了手,撥開遮住桃樂絲臉龐的碎發(fā),他將她的尸體埋進(jìn)自己懷里,讓她的頭靠著自己的身體。
“你看,星星,這里的星星好清楚,你抬頭看看啊!”
說到這,桃樂絲抬了一下頭,彌克爾一驚,以為桃樂絲沒死,趕緊捧起她的臉。
不過,那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
“你剛剛動的那一下,我都看到希望了,可惜,這里離圣山宮殿太遠(yuǎn)了,你說你不喜歡呆在宮殿里,我就帶你留在這看看星星。”
“好!”彌克爾掐著嗓子,模仿出桃樂絲的聲音。
“好,那我們過一會再回去吧!”
“嗯嗯!一會我們一起回去!”
“說好了,要一起。”
“一起!”彌克爾擠出笑容,繼續(xù)夾著嗓子,“畢竟我說好了,會永遠(yuǎn)陪著米爾!我還有好多東西沒告訴你,還有好多作品沒有推薦給你!”
“好,我聽著,我都會聽的!”
如此,彌克爾和“桃樂絲”聊了整整一夜,他試圖復(fù)刻桃樂絲的一切,但他失敗了。
桃樂絲是不會說這些的……
不會的……
第二天傍晚,他抱著桃樂絲完全冰涼僵硬的身體往圣山宮殿走。
“這個姿勢舒服嗎?不舒服我換一個。”
“沒關(guān)系,這樣就可以。”
他說著,想象桃樂絲微笑的模樣。
“下次可不能這么莽撞了,你要是離開了,我怎么辦啊!”
“下次我一定會注意的!不會讓米爾再擔(dān)心了!”
他一路走,一路說,說到了宮殿門口,他站在玄都門口,笑著說:
“桃露,我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