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是一朵早產的菊花--至少她是這么認為的--因為她綻開時發現周圍一朵菊花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滿原的濃翠欲滴，姹紫嫣紅。她在花苞里聽莖啊、葉啊、小蚜蟲啊講的，都是她將會擁有一場菊花的艷會，會是滿山遍野的秋風搖曳，是滿眼的金黃雪白，總之，那應該是一個菊花的天下--他們都說，菊花開的時候，別的花就都謝了。

可是現在呢？她看到的是各式各樣的野花，她認識的、叫不出名字的、大的、小的，圍繞在她周圍，沒有她熟悉的，沒有她親切的。她們都還盛著呢！你看那藍盞燈、你看那野薔薇……哪有謝的樣子！菊花小小的，沒有花理她。

……

菊花盼望著盛日，盼望著秋天的來臨。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身邊站滿同種的伙伴，幻想有一天丑小鴨變天鵝般的盛開出金絲一樣的大盞。如果有伙伴。她就不會孤單；如果開得盛大，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可以與周圍的花對話。這兩者，她只要有一個就夠了……

……

秋風真的起了。終于起了。

可是菊花的夢想一個也沒有實現。等過了整個夏末，別的菊花也沒有一朵；等過了整個夏末，她也還只是小小的一朵。她原以為欣喜的等待就會有結果。他原以為自己青澀的樣子回隨著陽光的照耀越來越黃，越來越亮，花盤也會越來越大，可是她幾乎仍是那么小小的一盞。雖然花瓣變多了，長得更加飽滿了，可是這有什么用呢，她始終沒有明顯的變化。她也始終是孤單的一個人。

她在整個夏末聽別的花惋嘆桃花的容顏，贊嘆海棠的炫爛，還有薔薇的盛大--只有最后者是她見過的--她的確羨慕她們眾多兄弟姐妹環抱在一起，偶爾獨生的就長得尤其漂亮，特別大。據說她們中長得好的，還會被選為人們常說的玫瑰。她是多么羨慕她們熱熱鬧鬧，枝頭比俏。

她也曾問自己的莖、葉叔伯他們的親友--他們對她都那么好--可其實他們也沒有親見過他們口中描述的菊花燦爛。那些，也都是他們聽說的。

她也曾拜托途經的蜜蜂、蝴蝶，可他們都那么忙！幾乎不愿在她小小的花骨朵上停留！（是啊~！有那么多那么大的花要去采）有只鳳尾蝶匆忙的丟下金絲銀盞的話語，證實在她不及的地方有菊花盛大的想念，可惜那只好心的蝶也不曾多言。

菊花啊，菊花啊！我們不曾見過的菊花！……

……

秋天終于送爽，天也迅速地變涼。夏日喧嘩的花海被冷得沉默不語。菊花在這樣的歲月里已經不會悲悲凄凄。她已經幾乎到了最盛的時期，每一片小小的花瓣都飽滿無比，雖然還帶著青綠的氣息。菊花知道，她的花盤不可能長大了，花瓣的顏色也難有什么變化，黃中帶綠微微泛白的小小花朵就是她的樣子，永遠帶著輕青的呼吸。她知道，百花凋零、只有菊花的日子在這片原野也即將來到，可同時，在這沒有新的花苞的地方，也注定只有她一朵菊花。

菊花決定走。乘著最大的一場雨，，菊花告別了葉、莖，順著雨水激起的細流遠走。好在她個子小巧，即使狹小的地方也能通過。伴隨枯葉殘花的經過的痛苦——她知道，如果她有一天老盡或是不幸離開了水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和雨點的劈打，她終于闖進了溪流。在那里，她遇見了魚。

魚是一條草魚，也叫青魚。他告訴菊花，他叫小草。那是他的長輩給他起的名字，因為他愛吃草，而且是草魚。他們成群結隊的在春天從海里游回來、產卵，秋天再帶小魚去海里過冬——就像遷徙的候鳥——他就是今年出生的小魚。明年，他會帶著自己的孩子游這條路——事實上，他已經很大了。比菊花大好多倍。

他給菊花啟了個名字，叫她小青（我想他不知道曾經有一條多情而美麗的蛇叫過這個名字），因為她帶有泛青的顏色（最青的地方正是魚的視角最容易看到的）而他又叫青魚。可以同時紀念他們兩個。

菊花小青和草魚小草一道同行。

小青告訴他第一次看見他嚇了一跳，因為他一張一合的嘴巴以為要吃她。小草告訴她它一張一合是為了呼吸和冒泡，他如果吃下她應該可以消化——因為他能消化草——但他們只吃水草，水草那么多、那么好，他們從來沒有必要吃花。據說他游到海里會吃浮游生物，但那是以后的事，跟菊花也沒有什么關系。因為這個誤會，他們笑了一天。而有時候，小草還會故意用嘴含住菊花再吐出來嚇她。但她從來也不害怕。

小草帶著小青走，小青伴著小草游。他給她講他們祖輩留下的故事，曾經多少年浩浩蕩蕩幾萬條魚的隊伍，如今人們沿途捕撈、河海污染，變成這么小小的行列。跟她講他們都作為魚卵時透明而黑眼珠的可笑樣子。而她總是聽得多，講得少。

她只是想要見證菊花盛大得樣子。她從小的聽說。

旅途因為有了他而變得生動又活潑，他還保護她不受水生腐蟲的侵擾。而他，也因為她，成為魚群中獨特的一條，甚至有魚叫他“帶菊花的魚”，或者是“香魚”。

魚們覺得菊花是香的，他們都喜歡頂著她玩，有的魚甚至很夸張的說她把水都染香了。雖然菊花自己并不覺得。小草開始也這么說，后來也不覺得了。

日子一天天走遠……

離開土壤，她失去了很多養分的來源。雖然還有水，雖然還能通過陽光自己制造一些養分，但她自覺恐怕難以持久。她開始掉花瓣。

菊花小青知道她不可能陪伴小草走過全部的路程。如果不被釣上，小草的壽命可以長達十年。菊花，即使沒有離開花莖也只有一季生命。而她，只希望支持到大魚們說過的“就在前面不遠處”的菊花盛開的地方，那小草向往的海洋……

每次小青掉下的花瓣她都要求小草吃下去了。她一點不覺得恐懼，那些花瓣在她最好的伙伴的身體里與她同行就象還在她身上一樣。而小草逐漸意識到菊花凋落的花瓣不可能象魚換鱗一樣讓小青長得更大。她越來越單薄，她快不行了。

而那菊花盛開的地方在哪里？！

……

某一天，終于來臨。菊花沒有日期，魚也沒有，但他們都會記得，河水開始結冰，大雁已經遠行，陽光明亮，但是沒有力量。黑夜和剩下的路途對菊花小青來說太過漫長。

菊花要求小草把她吃下去。

她請他把她吃下去，這樣她可以在他身體里旅行，用他的眼睛，眺望那菊花盛開的地方。

小草答應了她的請求。

誰說魚沒有眼淚？就因為魚和菊花都在水里？你細聽那水泡破裂的聲音！也許只有人聽不到魚的對話……

這朵離開家的菊花，這朵他給她起名字的菊花，這朵輕澀依舊的菊花！他要代他找到那菊花滿眼的地方！

……

游啊游～游啊游～

失去小青的魚群有了新的歌謠：

游啊游～游啊游～

河水已經結冰，飛鳥已經遠行，

走吧，百花凋零，

這里依然有菊花芬芳。

……

有一天，人們釣到一種魚，渾身散發異香。人們不敢食用，傳言河水污染，渾身芳香的魚變異有毒。不信邪者，瘋，要找菊花盛開的地方……

從此，人們不再捕捉這種魚，取其香，命名“菊花魚”，并逐漸形成傳統，人死之時，以菊花紀念之。

……

有這樣一條魚，他相信，沒有菊花盛開的地方，不叫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