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到了,老先生快請?!?/p>
是一道男子朗潤如玉的聲線,露執聽得聲音熟悉,抬眼看去正巧撞上那人向自己投來的目光。
昨日打完了照面就沒影兒的左侍郎宋大人,此刻終于出現在她眼前。
宋霜洵具服前來,向露執鄭重拱了拱手,歉仄笑道:“我負荊請罪來了,請嫡娘子原宥?!闭Z罷示意身旁須發皆白的醫士入監牢,又熟練扯起謊來替自己開罪,“昨日一出部署,我就替娘子去尋醫士了,可誰知宮中驟然傳信過來,要刑部和都察院的屬官即刻入宮面圣,在大內耽誤了多半日,及至深夜陛下才放了人。我心知娘子還在等著,上晌結了部中事務就十萬火急地趕來,望娘子切莫因此事記恨于我?!?/p>
他一番話說得誠惶誠恐,露執心下也信了七八分,側身朝他斂衽還禮,“大人公務纏身尚肯替我家奔忙,我感激還來不及,何敢怪罪。”
那廂醫士領命入內,步履有些蹣跚,宋霜洵想要接過他笨重的黃花梨藥箱,在觸及提手邊緣的時候卻倏地一下彈開,片刻飛快換了左手來接。
而適才的右手發了力,籠在袖間青筋暴起,似是痙攣之兆。露執將他袖底的小小動作看在眼里,微覺訝異,卻并未貿然問詢。
醫士先俯身探看燕文珠的臉色,又取出棉紗覆在她手腕上號起了脈。左侍郎事先已將潛腸的解藥給了他,為防邱家人起疑,他還要配合左侍郎在她們面前演完這出戲。
俄頃他舒了眉,抬手向燕文珠溫聲道:“夫人不必憂心,是暗市里流通的尋常蠶毒,老朽箱儲之中便有解藥?!?/p>
宋霜洵抱臂倚在門前,眼見著燕文珠服下解藥,心中連日來繃緊的弦終于放松下來。
他目光放空,轉而望向露執的側臉。
先時對這位嫡娘子的憐憫,雖然說是顧念兩家長輩間的情誼,多半還是因為她這張肖似亡妻的容顏。
邱穆在三堂會審的第一日就服了罪,諸如取證畫押的后續事宜隨之迎刃而解,他不忍讓露執苦等,午后便去找程負拿了解藥。
他原本以為,邱穆即便打算招供,至少也得在會審上扛過幾日以彰忠勇。誰料今日上晌甫一開庭,他竟面不改色地將樁樁件件和盤托出,凡是有跡可循的控訴皆直指東宮,反倒把自己的關系撇得一干二凈。
到底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更重要啊。宋霜洵暗自興嘆,可若是自己身在邱穆的立場上,未必不會做出和他同樣的抉擇。
燕文珠服藥后掩帕咳嗽了幾聲,她不便下榻施禮,只得支使露執過去,“你傻站著做什么,還不代我謝過宋大人?”
她知道露執慣于執行她的命令,就故意要在外人面前拿出尊長的款兒,好讓他們都知道自己是如何說一不二,她的女兒是何等柔順溫婉,從而展現出她順從長輩的好教養來。
露執未作它想,聽了阿娘的話,便向宋霜洵傾身欲跪。
宋霜洵忙伸手相扶,“我當不起嫡娘子如此大禮!”情急之下,右手又使了回力,腕處的陣陣酸痛猛地襲來。
這下眾人都察覺到他面色發白,他索性不再遮掩,扶起露執后大大方方地笑開。
“佑昶十三年時,我在兵部領任職方主事,后來隨著徐將軍在煦城抗擊流寇,那一戰打得曠日持久,想必嫡娘子也聽說過吧?”
露執點點頭,她記得佑昶十三年四月的天水關一戰。都城里傳的沸沸揚揚,言說主將孤軍遠行,中了賊寇三千弓弩手埋伏,不僅損兵折將,本國平林以北,此役之后盡淪敵土。
而后主將怯了戰,潛身縮首,打著避敵鋒銳的旗號于煦城滯留了三月之久,后來陛下徑發中旨責令易將,那一戰才勉強得勝。
“喏。”他抬起微微顫抖的右手,指了指腕上一條蜿蜒猙獰的暗青色刀疤,“徐將軍已親冒矢石坐鎮軍前,屬臣焉敢不隨?這腕傷就是那一戰落下的,自此提筆寫字,穿衣系扣都成問題。”
他語調輕松,低頭笑笑道:“不過仗著戰時掛了彩,陛下念我有功,班師回朝的時候從兵部轉了刑部郎中職,后又升任到如今這個侍郎的位置上,總還是應了那句塞翁失馬,禍福相依的老話。”
露執心頭微震,似為他話中灑脫之意所觸動。宋霜洵話聲一頓,正色向她躬身頷首,“這也是我想告訴嫡娘子的,眼前一時受困不足為懼,只要厘清得失,靜心參悟,說不定前頭就有天大的福報候著娘子?!?/p>
他不是平白無故起了說教的心思,會審之后,邱家行將成為權術傾軋下的風中飄絮,三年五載間絕無出頭之日。
邱穆很聰明地撇清了自己和東宮的干系,可是選授私人,竊權為奸的罪名卻是查實了的。如此一來,他即便保住了全家性命,卻逃不了被罷職離京,貶回原籍的氣數。
他的話落入燕文珠耳中,遽然和她心下所思連到一處。她驚覺冷汗順背涔涔而下,不由顫聲問道:“我家主君的案子,宋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宋霜洵搖了搖頭,“職權在身,恕我不能告知。”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夫人大可放心,邱大人一案是刑部協同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天子到場親鞫,諸官定會秉公辦理。等此案結束,自會放兩位夫人和娘子出獄,同邱大人一家團圓?!?/p>
“還需幾日審完?”
宋霜洵攤掌一算,“約莫……也就六七日了。”半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把腰間系掛的一枚白玉鏤雕云佩小心取下,認真道:“夫人和娘子們出獄后,倘若遇著什么難處,盡可差人憑此物到刑部衙門來尋我。能幫得上忙的,我一定全力襄助。”
話是對著牢中四人說的,眼睛卻只看向了露執。
他將云佩遞到露執手中時,不經意間觸到了她瑩潔的手腕。露執有些羞窘地抽回手去,宋霜洵一愣,察覺到自己的冒犯,一連聲說著得罪得罪,不再打算久留,和眾人拜別后,招呼著醫士一道從牢中退了出去。
*
醫士在刑部供職已久,還從未見過他對牢犯如此上心,走了一路,終忍不住道:“大人何必紆尊降貴,對著滿室罪官家眷獻殷勤?”
刑部的這位左侍郎,面善心狠是出了名的。部中人皆謂之笑面虎,據說是因為上任第一年他奉旨審訊外邦流竄來的胡寇時,不知道用了什么駭人的手段,一夜之間竟把那人活活逼瘋,見了生人一邊流口涎一邊傻笑,甚至連走路都不會了,只能兩手著地學狗爬。而當日他從陰暗的刑訊室從容走出時,衣衫上沾著血還渾然不知,見誰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樣子。
宋霜洵掃了他一眼,眼底笑意依舊靜和,“阿翁,你知道池子里的王八為什么能活百歲之數嗎?”
那醫士打了個寒戰,“是屬下多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