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旅邸出來,迎面便是青陵城最為浩鬧的通衢道。
青陵乃江北重鎮,是雄踞南北襟喉之地的要沖,往來檣櫓如麻,人煙阜盛,觀其清平繁華之氣象并不遜于都城。謝屏流連市肆,一路走馬觀花,想遇上一兩件合心意的字畫清玩,明日去拜訪泰山老大人,手頭上不備些禮總歸說不過去。
前世的慣性記憶一時半刻是走不出來的,他上輩子恭恭敬敬喊了邱穆六年的岳丈,盡管此時兩人的身份已有云泥之別,可是該盡的禮數還是要周全些。
沿街走了半日,謝屏一無所獲,想起青陵城南處好像有一片極負盛名的湖,名叫晴鷺湖,是一處文人墨客扎堆兒的雅地。朝中現任的吏書徐筑早年客游晴鷺湖時,似乎也曾留下小詩兩首,朝野皆道詞句新雅,逸趣橫生。
謝屏想去那里碰碰運氣。
是將暮未暮的時分,日色昳麗,鋪展在街巷林立瓦頂之間,一寸寸化開流金般的輝澤。謝屏乘轎向南而去,轎夫想來對對這段路記得爛熟,腳程很輕快,不一會就停到了湖畔。
謝屏下轎,付完了銀錢剛要勻出視線欣賞湖中美景,身側忽地走過一對熟悉的身影。
“蘊蘊跟著我們回了槐縣,她有什么出路?”
“什么出路?嫁誰不是嫁?非得上趕著給侯爵府做妾才叫出路?”
是邱穆的聲音。謝屏眸光微閃,片刻間緩步跟了上去。
“我的女兒去給人家做妾!那我的名聲呢!傳出去了,我的名聲還要不要!”邱穆忿忿地瞪了燕文珠一眼。
“你就只知道你的名聲!”
燕文珠終于抓住他道德上的失矩,嗓音抬高,乘勝追擊,“你愛惜你的名聲,勝過疼惜你自己的女兒百倍、千倍!”
邱穆不知如何反駁,只得別過臉去,“我懶得跟你說?!?/p>
兩人彼此慪著氣,誰也不搭理誰,前后沿著湖畔走了一會,經過一方涼亭又不約而同地停步過去歇腳。
燕文珠思忖了許久,主動打破僵局開口勸他,“去侯爵府,即便是妾,也好過在槐縣貧苦度日。謝屏打發來的那人也說了,他們宣毅侯府不會趁人之危,又怎會苛待了蘊蘊?!?/p>
邱穆面上隱含慍怒:“這還不叫趁人之危?”
“若他心里真有蘊蘊,你跟蘊蘊在刑部監關了那么久,他可曾去看望過?可曾為你們奔走打點?”
這下輪到燕文珠沉默了。
體面了半輩子,她又何嘗愿意讓自己的女兒為人妾室。只是槐縣太過窮苦,比庸州還要貧弱幾分,她可以吃苦,但更想蘊蘊留在繁盛的都城。
一陣腳步聲漸起,在兩人面前大大方方的停下,“不曾想在此間遇上岳丈岳母啊?!?/p>
燕文珠側眸,看見了在亭口閑閑立著的謝屏,眉宇湛澈,蕭疏軒舉,正溫笑注視著她和邱穆。
“謝屏?”邱穆冷冷瞥他一眼,“這么快從都城追到青陵,騎了幾日的馬?”
謝屏頷首,“勞岳丈大人掛心,為了來回趕路方便,我在翰院告了足足半月的假休,不會誤事的。”
“我家與侯府婚約已斷,小謝侯這聲岳丈,恕我擔當不起。”
謝屏好脾氣的笑笑,和煦道:“是我記錯了,我要納邱娘子為側室,雖然不是正妻,但我也想叫大人一聲岳丈?!?/p>
邱穆的目光沉如幽潭,“我還沒答應讓蘊蘊入侯府。”
“早答應,晚答應,不都是一樣的結果嗎?”謝屏撩起袍,自顧自的在亭邊坐下。
邱穆被他放肆的語氣所激怒,猛然站起身厲聲喝道:“豎子!你還要圖謀什么?”
圖謀什么?謝屏笑了笑,他的確別有所圖,可又怎會輕易示人呢。
他要把邱露執困囿在侯門深庭做個卑微的侍妾,一生不見天光。要她只能枯守在小小的四方院落里,看著他娶妻生子,和樂美滿,數十年如一日地期望他片刻的垂憫。
殺人易,誅心難。
直到將他身上的沉疴舊痛一一報還,剝奪她幸福的權利,誠如她從前剝奪他時一樣的狠絕。
邱穆指著他恨聲道:“定親那日,你遲遲不來,巳時卻捏著一道圣旨來我家耀武揚威,你……你敢說你就沒有包藏禍心嗎?”
謝屏仍然是那副沉穩有禮的姿態,可口中吐出的話卻毫不客氣,甚至到了蠻橫的地步:“就算我包藏禍心,可是到了今時今日這個境遇,岳丈真以為自己有脅迫我的資本嗎?”
“更何況,”謝屏走近丈許,傾身把低沉的聲息遞到邱穆耳邊,“岳丈大人覺得自己還能全身而退嗎?”
“失了太子的庇佑,寧州那處俱是肅王的爪牙,如今能護得住岳丈,護得住邱露執的……”謝屏微笑著拍拍他的肩,“惟有我宣毅侯一人?!?/p>
邱穆嘴角抽搐,胸口處襲來一陣銳利的悶痛,他打落謝屏的手,想張口痛罵,想據理抗爭,可那些話在唇齒間來回滾動,始終未能暢快地道出。
他幾乎悲哀地意識到,一旦謝屏拿權柄和身份來壓他,他只能怔然緘口,無計可施。
邱穆再沒有說話,謝屏知道見好就收,斂了容朝他施禮道:“不必忙著回絕,我有的是時間靜候岳丈改變主意?!?/p>
橫豎在此間話已說盡,明日也沒有再去拜訪的必要,余下的時間,只消等待邱穆的回心轉意。
謝屏挑了挑眉,轉過身,與天邊淡褪的暮云一道消失在邱穆視線之中。
*
兩日后的一個尋常清晨,重檐掬水,穿風過襟,旅邸雜役避開足下坑洼的落雨,穿過廊廡叩響了謝屏的房門。
“官爺,有位姑娘冒著雨來了,說是要找您?!?/p>
謝屏執了柄青綢傘跟在引路的小雜役身后,一路走到前廳的假山旁,小雜役指了指幾丈外那個帶著帷帽的女子,“就是她了。”
兩人之間隔著幾級散亂石階,那女子也發現了他,偏過頭來定定地望著。
小雜役領完路后繼續回后廚打下手,謝屏兀自在石階之上頓住腳步,不再向前。
那女子素衣青簪,用一雙細白的手挑開帷帽,袒露出新荷般潔凈明潤的面龐,越過幾重風雨,遙遙與謝屏四目相對。
是邱露執。
她開口嗓音生澀,“小侯爺?!?/p>
隔了很久,仿佛下定決心似的,一字一頓地朝他認真道:“我愿意待在小侯爺身邊,直到償盡我的全數罪責為止?!?/p>
露執努力仰頭看清他的眼神,“從前的事,是我的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