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燕離卻舊時巢，孤女投奔外祖母”

臺上女子朱唇微張，婉轉如黃鶯的歌聲在柳夢蝶耳畔響起。

衣著翩躚的師父在臺上蓮步輕移，柔橈輕曼，嫵媚嬌弱，一看便知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黛玉。她明亮的眸子中閃著水花，纖纖素手輕輕旋轉，蘭花掌一點點地向外推去。長袖舞動，飄進了那寫著榮國公府的深宅大院中。

原先嘈雜的觀眾，不知是在贊嘆師父精湛的表演，還是拜倒在師父的石榴裙之下，總之，俱都是安靜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臺上那美若神妃仙子的女子。年幼的柳夢蝶羨慕師父，她羨慕師父的貌美，羨慕師父可以享受著臺下觀眾如癡如醉的目光，更羨慕師父的精湛表演?？傆幸惶欤矔驹谀莻€舞臺上，成為像師父那樣的人，柳夢蝶心里如是想著。

于是在那觀眾看不見的后臺上，總會有一個悄悄穿上寬大戲服的瘦小身影，一點點地旋轉，口中娓娓念著：“乳燕離卻舊時巢，孤女投奔外祖母……”師父知道徒弟偷穿了自己的戲服，可也沒點出來，只是躲在暗處，悄悄地看著面前的幼女，字重腔清，模樣又周正，雖說現在因著年紀小，還體悟不了黛玉的那種情感，可多培養幾番，假以時日，必是另一個完美的黛玉啊。

她清麗的臉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眼角也似乎有淚光閃爍。

可是時代總是在變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快，越來越忙，似乎已經沒有興趣來看越劇了。

快節奏、夾雜著幾句英文單詞的口水歌逐漸占據了人們的耳畔。初出茅廬的柳夢蝶聽得心癢癢的，走在大街上采買東西的時候，她捏了捏師父的手，道：“師父，你聽那個人唱的歌，多好聽，要是能把這曲調和咱們戲曲融合一下，肯定很好，說不準啊，來看的人就多了。”

師父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苦笑了兩聲，指了指一旁透著一股衰敗氣息的人造池塘——想來本是用于觀賞的，只是后來無人清理，漸漸成了如今的凄涼模樣。

她反握住年輕徒弟的手，道：“孩子，你看看里頭那些浮萍，它們吶，斷了根，只能是一生浮沉不定。咱們這戲曲不也一樣嗎？若是真融了那些東西進來，可不就是失掉了本真，斷了根，這樣，還能好嗎？”柳夢蝶松開了被師父握住的手，扭過頭，撇了撇嘴，顯然并不贊同她的話。

慢慢地，臺上的師父兩鬢染霜，細細的皺紋悄悄爬上了她的臉頰，師父的身子不再像原先那般輕巧靈動，臺下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座無虛席。如癡如醉的目光消失了，只余下了坐得稀疏松散的幾個白發老人，他們迷瞪著雙眼，似乎神思早已游離。師父老了，她唱不動了，一代“黛玉”逐漸從臺上消失，隱身于幕后。帶著幾分青澀的徒弟接替了師父的位置，可是，她不想看到自己辛辛苦苦一場戲唱下來，拿不到多少錢不說，也沒有幾個人看。劇院里的很多演員都走了，柳夢蝶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選擇了逃離，離開了那個曾為她遮蔽風雨，已然破舊的房屋。

師父圓睜著不可置信的雙眼，想拉住她的手，把她挽留下來。柳夢蝶不敢看向師父失望的雙眸，只能低著頭，輕輕掰開師父緊握的雙手，直直走出了房間。

窄小的空間只剩下了師父一人，周遭是一派可怕的寧靜。

兩行珠淚輕輕流落，“啪”的一聲滴在了化妝臺上，師父重新拿起面前廉價的化妝品，一點點地涂抹在臉上，刺鼻的味道熏得師父皺了皺眉。未曾多言，她重新穿上泛黃的戲服，站到了臺前，再度唱起了“乳燕離卻舊時巢，孤女投奔外祖母”，臺下的白發老人雙眼迷離、昏昏欲睡，似乎來這兒不過是為了貪些低價票的便宜，找到一處休憩的場所。

柳夢蝶離開破舊的劇院后，聯系到了一個戲曲社團，在那里，新舊似乎得到了融合，古老的戲曲唱詞中，總會融進去幾句現代性的詞句曲調，雖然這是她曾經的想法，只是如今聽著，竟覺得有幾分奇怪，也不知是為何。不過柳夢蝶現下只是想找個比原先劇院好點的地方安身立命，倒沒有多大的追求，這幾分奇怪對她而言也沒什么打緊。是以，未及多思，她便也通過面試，就此加入了。

這社團歷來與外界交涉廣泛，能到許多大舞臺上表演，賺得也是盆滿缽滿，雖說自己只不過是個普通社員，分到得少些，可相較于原先，已經好上許多了。最重要的是，臺下那些觀眾看上去啊，聽得入神，聽得開心，比那些昏昏欲睡的老人要好上許多了。

柳夢蝶暗自嘆著：師父說的那根有什么用？非固守著那本真，只能落得個喝西北風、無人欣賞的結局，哪有現下這樣好？

后來，就到了這個社團選換領導層的時候了，柳夢蝶沒有猶豫地選擇了去競選社長這一職位。臺上的她落落大方，真情流露，在答辯時結合自己戲曲方面的一些專業知識，提出了許多創設性的建議，真心希望讓社團變得更好。而后于她上臺的另一位候選人扭扭捏捏、細聲細氣地回答著上一任社長和一眾社團前輩們的問題，用著一些俗套的話語。柳夢蝶在臺下聽著，深覺自己當上社長應是毫無疑問。誰料此時卻冷不防潑下來一盆冷水，只聽上一任社長道：“社長一職呢，主要負責和外面進行交涉，出于外向和活躍度的考慮，我們還是選擇嚴麗華成為社長?！?/p>

柳夢蝶聽得是一頭霧水，事后再詢問，那邊的領導層也就拿著這個理由一個勁兒地敷衍搪塞她，真把她給整得無語至極。

畢竟這個理由著實是太過荒謬，她相信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自己相較于那位嚴麗華，無論是社交能力，還是活躍度上，都要勝出許多，可若是以這個理由將她篩掉，要不然就是那人早就找好關系被內定了，要不就是臺下那七個人全都眼瞎耳聾。

此時此刻的柳夢蝶，不禁想起了那個賞識她，眼里心里全是她的師父，在師父身邊時，她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她一氣之下，直想要提出退社，不過想了想這里的收入，再加上自己真要出去，也找不到收入比這高的工作了，于是她咬咬牙，還是堅持了下來。

后來的社團，在那位嚴社長的帶領下，收入也還算可觀，可是表演卻越來越套路化，看似創造性的新舊融合變得越發不倫不類，臺下的一批觀眾機械化地拍著雙手，似乎每次看表演不過是走個過場。自己提出了些建議，跟社長說這樣融合太機械化了，整體看下來只會覺得萬分違和。然而那位社長似乎不想管這些，每次就是當作耳旁風刮過，隨便敷衍幾句。

終于有一日，柳夢蝶忍不下去了，她郁悶地走進了一家咖啡館，默默坐了下來。

她到底為什么要加入這個社團？只是為了那幾兩碎銀嗎？曾經的她，羨慕的是臺上的師父，羨慕師父能夠舞出越劇之美，可現在，似乎一切都變了，她的初心被掩蓋住了，她被迫地適應大環境，被那碎銀幾兩壓彎了腰。

咖啡的苦澀味道回轉在她的舌尖，她慢慢理著自己繁雜的思緒，忽然，一串不合時宜的電話聲響起，將她尚未理清的思緒徹底打亂。

柳夢蝶心情煩躁，沒好氣地拿起電話，卻聽得電話那頭道：“是小蝶嗎？你師父現在生病了，病得不輕，在第一醫院，你來看看吧，她昏迷前啊，一直念叨著你呢。”

是鄰居阿姨的聲音。

生病，昏迷，一瞬間，什么碎銀幾兩，什么初心，突然就從柳夢蝶的腦海中消失了。她急忙收整了一番，趕向了師父住院的地方。

鄰居阿姨在門口把她接了進來，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師父之前表演的時候，突然一下就倒在地上了，還是幾位好心人把她送到的醫院，唉，曾經那么光鮮亮麗的個人，怎么現在……罷了罷了，不說了，你也來了，就好好陪陪她吧，我店里還有事，先走了?！?/p>

柳夢蝶聽得一陣恍惚，眼前似乎浮現出了那個蓮步輕移、柔橈輕曼的妙齡女子，可是當她走進帶著幾分昏暗的病房，面前躺著的只有那個身形瘦削、臉色蠟黃的病人。

旁邊的輸液水一滴滴落下，師父雙眼緊閉，臉上依稀可見當年的貌美，只是要很費勁兒才能看出來。她的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衰老的氣息，可她的年齡分明還沒有那么大，想來，定是這兩年操勞過度、心情抑郁所致。

柳夢蝶輕輕嘆了口氣，搬了個小板凳，兀自坐了下來，望著床上的病人，眼眶一點點濕潤了，最終積成了兩滴淚珠，墜在了床單上，暈開了兩個小小的圈。

她方才去繳納醫藥費時，也與醫生交談過一番，知道師父如今得的是什么病，更知道得了這病，就算是進行化療，也不剩多少時日了。

師父那樣愛美，真的想忍受讓自己浮腫掉發的化療嗎？

最終，她尊重師父的選擇，推著輪椅，帶她回到了那個破舊不堪的劇院，也默默向原先的社團提出了退社申請，打算全心全意照顧師父。

師父將自己從前學藝的故事娓娓道來，柳夢蝶專心致志地聽著，這一刻，她的心少了外面繁雜世界的干擾，逐漸變得平靜。從師父的口中，她再一次以另一種視角感受到了越劇之美。

那一日，夕陽西下，金黃色的光透過小小的窗口灑了進來，落在師父身上。

師父沒有對外賣票，也沒有管顧柳夢蝶的勸阻，自顧自地穿上了那泛黃的戲服，在沒有觀眾的舞臺上唱起了：“乳燕離卻舊時巢，孤女投奔外祖母”，聲音中夾雜著幾分無奈的沙啞。長袖舞動，想要再像從前那樣飄進寫著榮國公府的深宅大院，可是不能夠了，師父在徒弟的一聲驚叫中直直墜落了下來，“砰”的一聲，倒在了那個榮國公府牌子的前方。

“黛玉”沒有來得及葬花，她在夕陽西下的那個傍晚，在榮國公府的大門處，結束了自己操勞的一生。

當徒弟飛奔上臺的時候，師父只僅僅握著她的手，喃喃道：“根，根……”師父的一雙手，有著不合年齡的皺紋密布，真如一棵老樹錯結的根。

柳夢蝶雙目無神，眼睜睜看著師父進了醫院的太平間，而她的手上，似乎還殘存著師父留下的溫度。

默默安葬了師父后，柳夢蝶沒有多言，以自己瘦弱的身軀撐起了那個破舊的小屋，她決心繼承師父之志，將越劇發揚光大。不是以曾經社團那樣不倫不類的方式，而是讓大眾真真正正地看到越劇的本真美感。

好在以前在那個社團里，她倒是也學會了很多東西，她慢慢地運用起微信公眾號、視頻軟件，一點點地記錄下劇團日常，努力將越劇宣傳出去。她改掉了一些劇本中不合時宜的橋段，讓相關情節更加出彩，更能為大眾喜聞樂見。

或許，這樣的創新才能守住本真，不會像原先那樣的雜糅不倫不類吧，柳夢蝶心里暗暗想著。

很多年后，在她的努力下，許多人注意到了這個守住本真的越劇團，看到了越劇的唯美典雅與靈動秀氣，看到了這個被譽為“中國第二大劇種”的戲劇。

有好多人慕名而來，進行著考察和學習。柳夢蝶發揮自己出色的社交溝通能力，與一些社區、養老院取得了聯系，慢慢地把越劇放到了更大的舞臺上。除此而外，她還開設了教學班，對越劇加以傳承。

未來，還會更好的，柳夢蝶相信。她握住小徒弟的手，教她甩著長袖，一點點地舞動，舞盡越劇之美，舞進觀眾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