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一路前行,他始終走在你的上風口。
即使休息的時候,他也會牢牢擋在你的前方,攔住最猛烈的第一波風沙,最酷烈的第二波風沙,以及接下來沒有盡頭的其他風沙。
他努力想要為你創造安穩的一小片空間,可即便如此,行走的路上,你的胳膊腿還是掉落過幾次。
好在你的骨質沒有輕到能被風沙吹跑。
好在,他一般比你反應更快,在骨頭被沙塵埋沒之前,在你還來不及彎腰之前(彎腰這個簡單的動作,對于你現在脆弱的骨關節來講,已經是極大的負擔),他已經將掉落的骨頭撿起,幫你再次安裝回去。
你們就這樣磕磕絆絆地前進著。
路途中,你們有碰到其他的骷髏人。
有的骷髏適應良好,靈活調整自己的姿態,在風沙間穿行,猶如水里的一尾游魚,用最小的面積直面風暴朝向;
有的骷髏,得等風暴過后,覆蓋在身上的沙子被吹走,就露出他們不大完整的骨頭架子,有的眼眶里空空如也,有的還燃燒著一點兒余火,也搖搖欲墜快要熄滅;
有的骷髏勉力承受風沙侵襲,肋骨都少了幾根——遠遠看到你們這個組合,在求生的意志下,他們會下意識地向你們靠近。
你很能理解他們的想法:
不外乎是,擋在你前頭那個骷髏也太強大了,反正擋一個人的風沙也是檔,擋兩個人的風沙又能費力多少,不如出聲求救,說不定就能撐到最后。
強大的他,在這個風沙肆虐的世界,成了排頭雁一樣讓人不自覺親近與追隨的存在。
不僅僅是這場無止息的風暴里,無論哪里都是如此。
快要支撐不下去的骷髏人,冒著胳膊掉落的風險,幅度不小地揮舞著手,向你們需求幫助。
如果只是幫助他們,你一點意見都沒有。
你的想法也一樣,反正擋一個人的風沙也是檔,擋兩個人的風沙又能費力多少;
換句話說了,貢獻出自己的軀體,忍受風暴折磨最嚴重的那個排頭雁,又不是你;
那么你的確該一點兒意見都沒有。
可是,只是用你世俗的、惡毒的、消極的、悲觀的小腦瓜子想得深一點,你就會意識到這后面會有多大的坑:
他身后聚集的隊伍會原來越長;
骷髏們磕磕絆絆依靠著他前進;
但行進途中,終究有骷髏會到達極限;
他們的胳膊腿兒會一一散開敗落:
“幫幫我!”
“求求你!”
“別扔下!”
求生意志很強的小骷髏們會這樣懇求著他。
那些還沒有到達極限的骷髏們,又會怎么說呢?
“幫幫他!”
“不著急!”
“別走了!”
兔死狐悲,由弱者組成的隊伍里,每一個弱者都會害怕,遲早有一天,自己會成為被拋下的那一個。
于是,弱者的意志產生共鳴,得到統一。
他們會用群體的一直,強求他。
讓他出力幫忙維護隊伍;
幫忙找回遺失的部位;
幫忙安裝好每一塊骨頭;
幫忙帶著所有人,一個不落的,共同離開這片沙漠。
而身為強者的他的聲音——如果他有聲音的話——反倒被嘈雜的群體意志覆蓋,再聽不見。
——你不正是因為想要打斷這種結局,才會和他一起上路的嗎?
更何況,當他的注意力,從身后的你一人,分散到團隊中的無數人時……
啊,這可不是你想要的發展。
所以,當你看到有骷髏鬼鬼祟祟,試探著靠近的時候,總會伸出指頭,輕輕敲擊他的脊椎骨,催促他走快些,無需顧及你的身體,大步前進就行了。
“那你……”
他總會這樣猶豫一陣。
畢竟,你這脆弱的骨頭架子,就是小步挪動都懸得很,隨時都要注意有沒有零件落下。
要是大踏步前進……
——你自己都擔心,會不會一步邁出去,整個人就散了架。
你一直在想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
直到有一日,你的腦袋真的被風刮走了。
他將你安置在背風的沙丘下,轉身去找尋你的頭顱。
這個感覺很奇妙。
你的腦袋落在一邊的沙地上,在視線的余光里,你看到他將一具脆弱的無頭骷髏小心翼翼抱到沙丘下,將你伶仃的長手長腳小心地交疊,安置成蜷縮的樣子,確定這樣子不會輕易散架,他才回頭走出沙丘,急匆匆來找你的頭。
沙漠的風沙一直在流動,他走到你跟前來的時候,你的視野都要被迅速堆積起來的黃沙覆蓋。
好在你意識堅挺,腦袋上堅持求救的氣泡閃閃發亮——在金色沙漠里,連原本明亮的文字泡都顯得黯淡——他順利將你從沙土中撿起,拂去塵土,小心地護在胸前。
從他那邊傳來的情緒又不大好了。
和他相比,你倒是情緒平平。
不如說,早就預想到了這一天。
甚至比你預想的,來的晚得多了。
你被他捧在胸前,空空的腦瓜子里想些有的沒有:
——如果不是和他在一起,這就是最后了。
——沒有人陪伴的你,骷髏的腦袋會被風沙埋沒,沉進沙漠的底層,身軀猶如零散的積木,無意識地散落在沙漠各處。
“沒事吧?”
他將你的視線調轉,你看到他腦袋上亮起了表示關切的文字泡。
“……”
你有些累(你最近經常感到疲憊),因此什么也沒回應。
他的腳步加快了。
他將你的腦袋帶到沙丘下。
一會兒不見,你的小半個身子也被金色的沙礫掩蓋了小半。
你看著自己團成一團的骨頭架子。
即使他很努力護衛著你,你的骨頭還是被暴烈的風沙磨礪,原本就細瘦疏松、先天不良的骨頭,如今磨損十分嚴重。
他熟練的,找準關節,為你將頭顱安上去。
“咔噠。”
關節嵌合。
你甚至有些不敢抬頭。
誰知道什么時候,還會再次掉下來?
可他畢竟關心著你。
你還是抬頭,抬頭,抬……
“啪。”
骨質球體接觸沙面的聲音。
你都不太確定擬聲詞是否該用“啪”來形容,畢竟,有共振影響,聲音產生的時候,你的腦袋因為剛剛迅速翻滾旋轉的視野而暈乎乎的,聽到的并不準確。
“啪啪。”
這個聲音倒是聽得準確的。
你看到那倚靠著沙丘,剛剛抬起的無頭骷髏軀體,因為失去了意志的操控,在地上散成混亂的一堆。
傾斜的視野里,他慌張地蹲下身子,將你的零件都小心地收攏在一起。
“沒事的。”
專門亮給你看的氣泡,似乎是為了安撫你的情緒。
明明你一點兒也不慌張。
他將你的頭顱放在頸椎骨上,動作很輕,想要拼合起來。
“不用了。”
你用氣泡語言制止了他。
“堆起來。”
你命令他。
他動作一停,猶豫片刻,按照你說的,將你的頭顱堆放在骨頭堆的最上方。
好巧不巧,你的腦袋之下,剛好是你的胸肋,你還能用力的一截頸椎稍微一動,腦袋就咕嚕一下滑進了胸腔的位置。
平心而論,這個位置其實很不錯。
周圍的肋骨剛好將你的頭顱卡住,剩下的一些空隙,也可以用早就松動散落的四肢骨頭見縫插針地填放好。
你不明白,你這個還算機靈的腦袋瓜,怎么現在才想到這個薅辦法。
你指揮著他,按照你的想法,將這一地的散亂骨頭都安裝好了。
等一切都落地,你躺在沙地里,是骨架子緊湊的一小堆,每一個骨頭縫都小心地卡好,不隨意搖晃,更不會輕易散開。
至于你曾經懼怕的,沙礫造成的關節磨損——當你把每一個關節都拆開,又排除了運動擠壓的影響,再細微的砂礫,也只能不甘心地在骨頭縫里打個轉兒,怎么來的,怎么離開。
你的骨頭擠擠挨挨湊,坐落在沙丘旁的沙地上,是金黃底色上,灰白色的一小堆,大小剛剛好。
你卡在最中間,固定得最牢固的腦袋上,氣泡浮現,發出最后一個指令:
“抱著我。”
你要求道。
“!!!”
他眼睛了的金色小火苗驚訝地跳躍了兩下。
等意識到你的意思,傳遞過來的情緒中,就只剩下歡喜。
“好!”
他俯下身,將你抱在了懷里。
你都要被風沙吹散架了,他卻從來沒有松散過一根骨頭。
即便現在抱起你這個多余的負重,動作依舊輕輕松松。
“走吧。”
你縮在他的懷抱里,明明連行動的自由都沒有,跋扈專制的意志不改,兀自指揮著他。
或許他回答你了。
可惜你現在的視野看不到他腦袋上的文字泡。
總之,他腳步邁開,再次踏上前進的路途。
有風暴襲來,他的雙臂阻攔不住所有風沙的侵襲。
砂石附著在你骨頭的夾縫處,你此時已經是不會動的死物,于是砂石只能隨著他的走動,一層一層疊加,又一層一層的,不甘心地離開。
——真是個不錯的辦法!
你在心里贊嘆著自己的聰明才智。
接下來,唯一的風險,只剩下……
“保護我!”
你對他要求著。
他的腳步沒有停——自從沒有你在身后拖累,他前進的速度提高了許多,你再也不需要催促他加快腳步,以免其他的骷髏人靠近。
按照現在的速度,你只需要安靜的等待,等待他帶你走到沙漠的盡頭。
聽到你的要求,他輕輕摸了摸你圓溜溜的腦袋,動作十分溫柔。
——不會讓你再少任何一個部分了!
你感受著他傳達來的感情。
——你不會死在這片金色的沙漠了。
因為他的存在,你心里生出了存活的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