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開玩笑的語氣,但是你知道,你說的是事實。
你們在白色的池子里一路走來,路上有看到別的同族。
和病入膏肓的那位同族一般無二,大家都沉溺在對外形的追求上,捧著臉,總想要創造下一張、更完美的面皮。
踏入白色池水的時間不短。
在路過一個又一個陷入旋渦的同族之后,你們果然還是遇到了陷入終局的同族。
那是一具跪坐在地上、弓著背、將臉深埋在懷里的軀體,皮膚緊緊貼著骨頭,原本該是光滑白皙的皮膚,也顯出灰白的死相。
純白色的池水浸泡著他,在他脆弱的身軀邊隨意打了個漩兒,這位同族早已經失去了意識,順著水渦轉動的微小力量,身子一震,那具松散的身軀,就像是勉力支撐到了極限的積木,倏忽間,皮肉如同泡沫般消解,骨頭根根落下,在地上變成了灰白腐朽的一堆。
只是這一小堆,也像是湯汁中的作料,在溫熱的池水的翻滾下,變得空空如也,最后連堅硬的形狀也無法保留,崩解成了微不可見的粉末,漫入池水之中,什么也沒留下。
你看到同族的終局,此前從無畏懼的靈魂,此時也不免生了驚懼。
事情到這里,其實已經十分明朗。
你捧著自己血肉齊全就差皮膚的腦袋,明顯感受到自己對于身體的操控權、
就像你之前與他相粘連的時候,感覺一樣。
——只要你希望,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成為世界上最美的人。
擁有美好外表的你,別的不說,至少以后站在他身邊,再也不會隱沒在萬丈光芒之下。
但你太明白自己的本性和極限了。
即使還沒有下手,你也敢肯定,你一定不會對自己捏造出來的外貌滿意。
“不對勁!”
“再來一次肯定會更好!”
“就改一點點!”
過去那位同族嘮嘮叨叨折磨著他的一切,一定也會原樣照搬地折磨著你。
或許更甚。
以你脆弱的骨質,還有身上這一層薄薄的血肉,你能撐過幾輪消耗?
你躊躇著,神經質地摸著自己少了一根指頭的右手斷口處。
無論如何,你已經不完美了。
你能忍住不強求嗎?
你咬著牙,終究對自己毫無信心,
你還是決定讓他來幫助你。
你將他拉到白色池水中,無人途經的深處,認真地問他:
“你覺得我應該長什么樣子?”
他看著你,眼皮還沒有長出來,兩個眼眶里頭是一雙金燦燦的眼珠,面上沒有生長皮膚,身上血糊糊的一片,乍一看就像是恐怖故事里的鬼怪,從濃白的迷霧深處走來,奪走你的性命。
可是這種驚悚的錯覺,一旦對上他清澈的視線,聽到他動聽的聲音,就全都成了夢幻泡影。
他跟著你的話題,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試探著形容他腦海中的你:“漂亮的少年?那種皮膚白凈、笑容干凈,看過來的時候,好像眼睛里有光的少年人……”
他的聲音低沉、輕緩,比圍繞著你的純白池水更加溫暖柔和。
濃白迷霧里的惡鬼一開口,就成了森林里被巫婆施了惡咒的王子殿下,即便形貌可疑,可是言談舉止,都十分優雅從容,讓人想要親吻他開合的嘴唇,成為破掉他魔咒的公主,和他走向永遠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美好結局。
你跟著他的形容,心里勾勒出“漂亮的、皮膚白凈、笑容干凈、眼里有光的少年人”形象。
漂亮的、皮膚白凈、笑容干凈、眼里有光的少年人……
眼里有光的少年人?
——和你一點兒也搭不上邊啊!
你捂著心口壓下不快,繼續追問道:
“你喜歡這一類的?”
他一哽,明顯是被你問愣住了,呆呆回答:
“你就是這一類的,我當然會喜歡。”
于是他的意思十分明顯:
因為你是這一類型的,他才會喜歡這一類型的。
即——他喜歡你呀!
即便關于你的印象有了那么“一點點”的誤解,但也情有可原了。
你心里的不快散個干凈。
不知道是什么,讓他對你有了奇怪的看法。
但你仔細想想他的形容,發現自己對此,其實算不上排斥。
不就是笑容干凈、眼睛里有光的少年人嗎?
你甚至都不需要努力往那個方向去靠近,直接讓他幫你捏一張這個類型的乖巧嫩臉,平時再裝裝傻蛋,不就可以了?
你將他的手拉過來,讓他捧住你的臉頰,告訴他:
“我的臉,就交給你了。”
他低頭看著你,修長、柔軟的手掌一緊,有些無措,又舍不得放手,只能有些傻乎乎地點頭:
“好,我會努力。”
你伸手捧上他低垂的臉頰,感受自己手掌下的柔軟觸感,心里涌上一股緊張來:
“所以,你的臉就歸我了!”
他對著你露出血肉模糊的笑臉,里頭的感情卻很純凈動人:
“我早就是你的了啊!”
你:“……”
啊對!
你曾經說過的。
他的所有權是你的!
你摸著他柔軟的面龐,心里叫囂著要破土而出的那些自私狂想,被這個說法一沖擊,像是斷了養料的草籽,頓時又不甘心地隱沒了下去。
你幾乎是后怕地反問自己:
為什么要捏個平平無奇的丑八怪?
你明明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原石,自然也該用它來打磨出,這世上最璀璨的寶石。
他會好看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即使是燦爛的陽光,也該在他的美麗下黯然失色。
當所有人都被他吸引,想要靠他近一點的時候。
看守寶石的惡龍,這個時候就要站出來,氣勢洶洶、囂張跋扈地宣布:
“我的東西!”
更可氣的是,被獨占的寶石,還會好脾氣地、堪稱順從地跟著惡龍遠去。
想到那副畫面,你肩膀聳動,幾乎要樂出聲來。
是的,你知道,你腦海里的畫面會發生的。
只要你能控制住心底的那些惡意。
他手掌和你的臉頰接觸的地方,傳來一陣冰冰涼涼的古怪力量,和圍繞在你周身溫暖的池水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想要將這股力量推拒開、排除出去。
他始終專注地注視著你,似乎手里頭捧著的,不是猙獰丑陋的骷髏腦袋,而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珍寶。
你直面他目光中的珍愛與專注,心中下意識的推拒,一下子消弭殆盡。
但好勝心起。
順著你的臂膀,你無師自通的,將自己的想法通過手掌,傳遞了過去,靈巧控制著手底下的他,表層血肉蠕動,生長出堅韌、光滑的皮膚。
他始終平靜、柔和地保持了接納。
你看著他瞳孔中的自己,面部肌肉蠕動著,不知道會向那種風格轉變,構建出什么樣的自己。
你本該驚慌失措。
你本該倉皇拒絕。
但是!
但是?
但是啊,既然他已經在你的意志入侵下泰然自若,你又怎么好意思被本能控制,率先展露不堪的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