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扇小門,似乎是光暗的邊界。
你走進去的那一刻,眼前一黑,手里的另一只手似乎隨著光明一起消融。
你無力地嘗試抓握,依舊還是失去了他的身影。
不是沒有慌張,只是這黑暗來得快,去得也快。
你眼前再次亮起光明,站在你跟前的,是另一個木偶人。
和外頭守門的那個不一樣,這個木偶人的做工無疑要精細許多,至少關節處不再能看到粗糙暴露出來的鐵釘,臉上也不是一張貼畫敷衍,而是雕刻出完整的五官,下巴的位置有機關可以支持嘴唇開合。
她腦袋上用仿生的絲線做出了發絲,編成了辮子盤在后頭,又用頭巾包裹起來,只在耳朵前頭,還有額頭上自然的垂落下來幾綹;
膀大腰圓,穿著粗布的服裝,面容和藹慈祥,嘴角是雕刻出的笑模樣,眼眶里轉動著水晶做成的眼珠,從陰影中走出來的模樣,咋一看如同真人。
女性木偶所在的房間十分明亮,你環視周圍,也沒有看到光源所在。
跟著木偶人一起出來的,是一左一右擺放著的兩排衣架,地下是靈活的滑輪,滑動著來到你面前,遠遠的,延伸到沒亮起來的黑暗里。
你踮起腳往前看,也沒看到衣架延伸的終點在哪里。
左邊的衣架上掛著統一的寬袍大袖,白灰色的純色調,樣式簡單、版型寬松,料子柔軟貼膚,一看就穿著十分舒適;
右邊的衣架上則是你從沒有見過的華麗宮廷禮服,樣式繁復,即使一頂普通的禮服帽,都在不起眼的地方繡上了低調的絲綢和寶石,衣架旁邊勾連著高低錯落的首飾柜,剔透的玻璃盒子里,做工精美的胸針和袖扣,都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女性木偶人站在兩排衣架中間,雙手交叉放在腰腹上,姿態優雅,對著你露出客套的笑容,聲音里則充滿了模板化的熱情:
“歡迎尊貴的客人遠道而來,這里有舒適的修士服,也有華美的宮廷裝,您的軀體一定配得上最好的服裝來裝飾!”
她黑色寶石的眼珠在燈光下烏黑空洞,仔細往里打量,黑色眼珠的深處,又似乎閃出詭秘的光彩來。
你有感覺,她正在打量你的神情,只等著你開口,才會做出下一步動作。
你站在亮麗更衣室的正中間,被燈光包圍。
你雙手空空蕩蕩。
本該在你身后默默守護的人,此時并不在。
你腦袋里一片眩暈。
——又是那種感覺。
從最開始的荒原中蘇醒過來之后,你的前路,似乎都已經被安排好了。
你從未掙扎過這種安排。
反正都是亂糟糟的人生,怎么過都無所謂。
可你的手心空空蕩蕩……
你想要掙扎了,又心知肚明,在條同族遷徙的大道上,你的掙扎不值一提。
宏大的意志無法逆轉。
你只能接受。
你連呼吸都一絲不亂。
面對女性木偶人的服務,你按照自己的喜好,直接指向右邊那一排華美的服裝,臉上擺出少年人來到大城市,第一次見世面的興奮和驚喜——你的這張臉,實在是很適合擺上這種表情。
或者說,你的這張臉,似乎就是為了這一類表情而生的。
即便是略顯愚蠢的呆滯,只要是這幅五官做出來,都會顯出讓人心疼的嬌憨與天真。
很明顯,這幅面容的創造者,名為皮格馬利翁的大傻蛋,大概對你有什么誤解。
萬幸的是,能用得上的!就是好誤解!
你擺出讓人無法拒絕的純真的笑容來,眼睛里閃爍著少年人特有的好奇新。
不知道是不是你的錯覺,總覺得,那個冷冰冰僵硬的木偶人,看到你的笑容后,傳遞來的僵硬情緒似乎都柔和了一些。
——就說了,你的臉是為了這一類表情而生的!
你雙手合十捧在胸前,眼睛里露出少年人特有的孺慕和向往,純真的做作,像是一張還沒來得及上色的柔軟白紙。
白紙樣的你大聲驚嘆著:
“這些衣服好漂亮!都是您做的嗎?”
聽到你的話,女性木偶人嘴角一咧,露出一點笑音,木偶做的手指頭舒展開,在腦袋的布巾上優雅地拂了一下。
這要是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這個動作做起來,透露出來的意思,大概就是一位人類女性,聽到稱贊之后,矜持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發型。
可在一位女性木偶人的身上,這動作的表現力終究要差勁一些:
她木頭的手指僵硬地拂過自己灰撲撲的頭巾布,頭巾系得松散,被她生疏的動作一帶,甚至歪了一些,額頭上做工劣質露出的發絲,因此有了移動,你眼見地看到被遮住的地方,似乎有點兒斑禿?
你心中隱約感到有些怪異。
當然,你可以對這些怪異視而不見。
她尚未察覺自己的頭巾歪了,撫了撫頭巾,又雙手交握,優雅地放在腹間,腦袋微微揚起,說辭依舊謙遜有禮:
“不過是為了終焉之城美好的明天,做出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罷了,您太客氣了!”
她語氣里的自傲毫不遮掩。
很捧場的,你看著最近的那件宮廷服,可愛的臉蛋上立刻流露出更加驚嘆的神情——眉毛擠在一起,眼角彎彎,嘴巴吃驚地張大——眼睛里簡直像是有墜落的星子在閃耀:
“太厲害了!這么漂亮的蕾絲和刺繡,把我的手指頭用斷掉都做不出來!您的手真的太巧了!”
“不過是一點小技巧,熟能生巧而已!你這孩子,也太會說話了!”
大概是裁縫身份的女性木偶人,高挺著自己的胸脯,黑沉沉的眼睛,這會兒看上去似乎都有笑意在醞釀。
和門口那位程序化的木頭人不同,這位顯然很吃你嘴甜這一套。
她從衣架上取出一件衣服遞給你。
你接好了,從領口打量到袖口,再次驚嘆出聲:
“我可不是面對什么作品,都會胡亂贊美的那種人啊女士!您對服裝的理解真的很出人意料,從一顆扣子,到您收好的每一個線頭,都能看出來您對自己作品的嚴謹和鐘愛,這一件是春日的主題吧,上頭的……”
你就著這件衣服的花紋、口子、布料洋洋灑灑扯了一大通,大都狗屁不通,但是不要緊,對于——如何讓毫無意義的廢話變得花團錦簇起來——這一點,你顯然很有天分。
連腹稿都沒打,你毫不打哽地做了長篇的講演,重點在,你話語的核心始終圍繞著“能有這種巧思,您是我遇見過最優秀的服裝設計師”這一主題。
木偶裁縫在你的吹捧下,腦袋上的布巾都要笑歪掉了,額頭露出的斑禿倒是越來越多。
你恍若未見,自顧自地,為唯一的觀眾繼續表演。
一開始客套有禮的接待消失不見,木偶裁縫一邊說著“你這孩子嘴真甜”、“我不過是個做衣服的,哪里有您說的那么高貴”,一邊操控著剛剛擺放好的衣架,滑輪滾動,從看不到盡頭的黑暗里拉出了更長更多的服裝。
你眼見的發現,后來出來的那些服裝,紋樣更加精致,布料也更加華美。
和之前拿出來的那些相比,簡直就是從路邊攤走到了大商場,直達高奢品牌定制部門。
左邊拉出來新的寬袍大袖也不再是灰白的普通棉質布料,而是帶上了金絲的刺繡,上面的圖案似乎有神明的眷顧,閃動著圣潔的光芒。
右邊的宮廷服飾也從模板化的搭配,顯得更加個性化,連柜子里的胸針都從單色系換成了組合色系。
顯然,你的花言巧語,觸發了一個挺不錯的機制。
你看著展現在自己面前的一切,終于停下口舌,喘息著咽下一口唾沫。
剛剛那一大通話,說得你口干舌燥。
“你這孩子,盡說大實話!”
女裁縫現在看你的目光里,盡是慈愛,像是在看自家的子侄一樣。
你眨眨眼,順勢擺足了晚輩的姿態,認真向女裁縫討教:
“您也知道,我剛從荒原來到大城市,在城里一個人都不認識。
您讓我選擇這些漂亮的衣裳,我挑花了眼睛,覺得這些都好看得不得了,實在是拿不定主意!
您在這方面是權威,我看到您,就像是看到我人生路上的長輩一樣,只覺得可親可近,就只能厚著臉皮求您一下,看能不能幫我拿拿主意?”
女裁縫僵硬的、木頭雕刻的五官對著你一側,你從這個動作里讀出了“睨一眼”的嗔怪。
“說什么求??!”
她木頭的手終于拂上額頭,將歪掉的頭巾調正了,又恢復到一開始板正優雅的模樣來:
“這些本來就是我該告訴你們這些進城者的。
只是之前的那些家伙都太沒有禮貌,對我辛苦做出來的作品,像是對待菜市場的爛菜幫子一樣,隨意的挑挑揀揀,我看得生氣,就給忘記說了?!?/p>
你維持著臉上的表情,依舊一派尊敬:
“您要做這么多衣服,手上活兒多,貴人多忘事,忘掉了些不重要的事情,也是沒辦法,我明白的!”
她木頭的手指輕輕揮動,像是樂隊的指揮,輕巧揮舞手上的指揮棒。
你面前長長的衣架再次向前延伸,從黑暗里又拖出來了許多的服裝來。
你甚至聽到黑暗里傳出來“咚”的一聲,似乎衣架底下的滑輪已經到了滑道的盡頭,再拖不出來了。
如你所料,你面前的服飾,其精致華貴程度,又上了一個層級。
這下似乎是從商場高奢定制部,來到了有傳承的大師私人定制館了。
女裁縫手上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多了一卷軟尺來。
“你這孩子,怪可愛的,來!我給你量量尺寸。”
看來你的甜言蜜語的確有用,這下真的是私人訂制館的待遇了。
你一邊配合女裁縫的動作,一邊用純真的面龐好奇發問:
“您給我量尺寸做出來的衣服,和架子上的衣服,有什么不一樣嗎?”
女裁縫渾身上下,被灰撲撲的裁縫群包裹得嚴嚴實實,你比她高一些,現在離得近了,能看出她頸項手臂露出的木頭軀干上的毛刺。
她的制作比外頭的守門人要精細些,可精細得有限,唯獨那雙拿著軟尺的手。
只那雙手,從手腕開始,每一個關節都光滑圓潤,手指頭靈活修長,長長的軟尺在她指尖似乎有了生命,圍著你的血肉軀干滑行,不一會兒就量好了你的尺寸。
女裁縫低頭記著軟尺上的數字,嘴上也不忘給你解惑:
“人靠衣裝馬靠鞍,你們荒原人進了城,都一窮二白的,總該有個東西可以分出高低貴賤?!?/p>
她記好數字抬頭,似乎看出你的錯愕,于是又笑瞇瞇地安慰你:
“放心吧!像你這么禮貌懂事的好孩子,阿嬤肯定給你最合身的漂亮衣裳,讓你脫穎而出,直接做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