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無分文的皮格馬利翁,還有身無分文的你,穿過灰色門戶,離開了灰街。
走出灰色門戶,踏上白色石板磚的白色大道。
或許是心理作用,你覺得鼻尖的空氣都要清新許多。
街邊巡邏的木偶人護衛,小店里打瞌睡的木偶店員,還有那些迎著街面開放的小小沙龍——白色大道特有的安定、和平的氛圍,都讓你長舒一口氣。
現在天色還早,日常這個時候,你總要在外頭多轉轉,參加一場舞會,跳兩支舞多認識些人。
今天你再沒有這個閑心思。
皮格馬利翁臂彎上可搭著一件價值八十金色籌碼的男爵服,就沖這個價值,還有這個衣服帶來的更加安定的未來,你只想早點回到最近定居的豪華套房。
外城的白祭司毫無權力可言。
要是由皮格馬利翁一個人拿著男爵服在街上走,誰知道會發生什么。
你和他約好,由你帶著男爵服先行回去,交給酒店的服務員處理干凈。
他照常還是翻窗進套房,被你窩藏好。
只要等到明天,煥然一新的男爵服送過來……
——你們兩個就可以安寧的,互相陪伴著,在外城長久地生活下去!
你有些嫌棄地將臟亂的男爵服抱在懷里,向酒店走去。
外出打探消息的時候,或者作為誘餌釣人的時候,你經常這樣,漫無目的地在白色大道上走來走去。
年少的、瘦弱的公爵閣下孤身一人,許多關心你的木偶巡衛上前,詢問你是否需要幫助。
作為公爵,你身邊既沒有護衛,出門連馬車也沒有準備一輛,顯得有些不同尋常。
顯得天真愚昧,不堪一擊。
之前找上門的男爵閣下,大概就是這么想的,
可實際上。
你孤身行走。
心里卻無比安穩。
你知道,在你身后不遠的地方:
或許是街角的陰影里;
或許是墻和墻的縫隙間;
又或許是屋檐遮擋住的地方;
總會有人在守護著你。
你行走在輝煌的白色大道上。
就像當初走在風暴永不止息、陽光刺眼灼人的沙漠里。
沙漠里,有穩定的臂彎擁抱著你。
白色大道上,臂彎的主人依舊在暗地里守護著你。
你進了酒店,門口的侍應生熱切地上前迎接你,問你手上的衣服要不要他幫忙拿,早就備好的熱毛巾要不要來一塊,擦去身上的風塵。
你禮貌地謝過了侍應生,一個人向熟悉的樓梯走去。
你居住的酒店,坐落在內城圍墻往外數的第三圈街道,官方的名稱是第三大道。
外城所有的高級酒店,都占據了最好的位置(距離內城最近的位置),力求高級套房的每一扇窗戶,都能直接看到內城高聳白塔的樣子。
對內城的崇拜,導致外城所有的高級建筑,全部都恨不得貼著內城城墻建設。
而你所選擇的這家酒店,已經是所有的高級酒店里,距離內城最遠的一個。
你甚至想過要降低生活標準,遠離內城,去偏遠大道找一家小旅店湊合得了。
可惜小旅館的木偶店長連連擺手,連接待你都不好意思:
“尊貴的公爵閣下,怎么能在這種小店入住呢!這可不合規矩!”
緊張的店長一邊將自己的旅館貶低得一文不值,一邊關切地詢問你:
為什么不在高級酒店居住?
難不成是生活上有困難?
沙龍里頭遭到了排擠?
還是……
你不堪其擾。
外城的木偶人們,因為你的一件衣服,將你架在那個高高的位置上,僵化的腦袋里,幾乎是強制性的,一定要給予你和地位相匹配的待遇。
無論這個優待你是否需要。
所以,你只能將自己的居所固定在第三大道。
高級酒店總是有自己的特點,沒有找到一個足夠好的位置,這家酒店只能在設計上別出心裁。
每間套房都有一個長長伸出的、寬敞的陽臺,面向大道,很方便你接引皮格馬利翁進出;
聽說有不少高等貴族,都喜歡在這家的套房里私會小情人。
即使名義上的正房伴侶找上門來,窗戶一開,陽臺一翻,前后套房守望相助,一肚子火氣的正房想抓個人贓俱獲都不容易。
你在這里定居不到一周,陽臺里就翻進來過一個隔壁屋的。
是個紅色長發的漂亮女子,穿著皺皺巴巴的衣服,進來看到你和皮格馬利翁也不驚慌,嘴上說著“借地兒避一避”的解釋了一番,講完了還饒有興致地打量了房里的你倆。
你當時正和皮格馬利翁一左一右,躺在豪華大床上,蓋著被子純聊天。
你這個沒長開的身體沒什么好看的,于是那個女色魔的目光幾乎是黏在了赤著上身的皮格馬利翁身上,還吹了個口哨,虛心向你討教:
“這么正點的,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掀起被子,把身邊那個蓋得嚴嚴實實,自己臉黑了個徹底。
女色魔還在繼續:
“你們竟然就蓋著被子干聊天,這么浪費的嗎?”
你趕走了不正經的紅發女人。
自那以后,每日把皮格馬利翁接進來后,你養成了鎖陽臺的好習慣。
酒店除了陽臺設計別出一格,即使你現在行走的梯道,也加了精巧的心思。
樓道靠街的那面墻緊挨第三大道,從一樓到頂樓,都被建造者掏空,空洞處鑲嵌了大片的彩繪玻璃,描繪的圖案是意料之中的宗教主題:
畫面最頂層是沉睡中的神明。
五彩斑斕看不清面貌的神祇躺在柔軟的透明云朵中,漂亮修長的手從云朵邊緣探出,自然垂下,指尖有細碎的東西滴落,灑向大地;
中間部分是大片的彩色玻璃,從頂層的淡色逐漸過渡到底部的雜色,分割天與地;
畫面底層是堆疊在一起的色塊,拼湊成了昏暗的塵世間。
世間行走著庸碌的凡人,哀嚎的野獸,人與人武器相向,荒蕪的土地上堆疊著腐爛的肉塊,連草木都焦黑扭曲成可怖的形象……
只有神明指尖垂落下的那些點滴,落入凡塵,給暗沉的底色帶來了象征著希望的光點。
樓道里,偶爾有醉心藝術或者宗教的人士逗留,只為了欣賞這片著名的玻璃彩繪。
在他們的嘴巴里,這片玻璃彩繪描繪著真實的世界。
創作出這幅玻璃彩繪的,也不是沉淪俗世欲望的凡人貴族,或者木頭腦子的木偶人,而是由從內城出來的,神的使者口述描繪。
你對宗教向來不感興趣。
別人往彩繪玻璃上看,是在欣賞某片彩色玻璃放得恰到好處;
是看從內城呈放射狀往外延伸的一條道路,其中一條剛好對著這面大窗,從這里,視線順著寬闊的小道直接通往內城白塔的白色大門,猶如朝拜的天選之窗;
而你往玻璃上看,則是通過透明度相當不錯的玻璃,看著外頭大道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個普普通通,旁人走過都不會分出一點兒視線的灰暗小角落里,總是站著一個穿白色祭祀服的白祭司。
這個白祭司挺執拗的。
你明明已經叮囑過他,直接去到特定房間的陽臺等你就可以。
總是對你言聽計從的他,在這段短短的路途里,卻偏偏總要站在那個角落。
他會抬起頭,像是被彩繪花窗蠱惑的朝圣者一樣,仰望著這幅巨作。
……真是個傻子!
你每次往外頭看,看到他的身影時,就會在心里罵一句。
他當然不是在仰頭看那該死的神明。
你心知肚明他在看什么。
你摸摸自己不自覺上翹的嘴角。
不得不說,你挺受用。
你知道他總在注視著你,保護著你。
你也知道,等你上到特定的樓層,打開特定的房間,推開那個房間的陽臺門。
他會站在舒朗的清風里,等你迎他進去。
嘴角上翹的你,轉過樓梯的拐角,一邊想著,一邊習慣性向窗外的角落看去。
你以為你會看到他同樣望過來的雙眼。
可是這一次。
角落里空無一人。
你撲到彩繪的窗邊,急切地尋找本該存在的、熟悉的那抹身影。
沒有?
沒有!
真的沒有!!!
你的心被提到了高空。
你終于還是找到了他的身影。
他正沿著那條直通內城的天選之路,搖搖晃晃,慢慢向內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