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小冊子翻了個遍的戈恩，終于找到了答案。

他原本飛揚的眉頭，無力地下垂，那雙蕩漾著喜悅和歡迎的雙眼，現在也猶疑地瞇了起來，看過來的視線，里頭的友好淺淡了些。

不像是個好兆頭。

你心里下意識警覺了起來。

戈恩走到你們面前，小冊子已經順手收到了懷里。

他面對著你們。

那張男人的、菱角分明的國字臉，緊張的繃緊了，說話的時候，連后牙槽都帶了明顯的懷疑與警惕：

“每個靈魂上路的時候，都會伴生一個木頭的十字架……”

他銳利的目光審視著你們，問出來的，是讓你心臟發緊的問題：

“你們之中，有人偷懶，割裂了自己的十字架？”

割裂？

你想起，最開始的路途上，那些因為嫌棄十字架沉重，因此一點兒一點兒將自己的十字架鋸短的火柴人們。

戈恩眼神的轉變，十分明顯。

若說之前，他還是那種看著未來同伴的友好視線，現在，則像是察覺到即將有敵人蒙混進來的牧羊犬，努力睜大眼睛、翕動鼻子，想要分辨出你和皮格馬利翁中間，誰是那只披著羊皮的狼。

你的演技一直可以的，即使心里不可避免的有些慌張，臉上卻還是端得住。

你疑惑的睜大眼睛，聽到問題，一副絞盡腦汁回想的樣子：

“你說的，是黃泉剛開始，咱們里頭有人，因為嫌棄十字架沉重，把十字架鋸短——你說的，是這個‘割裂’？”

戈恩棕色的瞳孔略微緊縮，緊緊盯著你們兩人，原本語氣里的熱情是再也找不見了：

“沒錯，就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我們的十字架，代表的是此身塵世的罪孽，記憶被滌蕩，罪孽也不會隨之消散，它會化作行走間的負擔，沉沉壓在每一步上。

背著罪孽負重前行，所有的負擔會化作新生的力量；扔掉罪孽輕身上路，不過一時的輕松，連第一關的斷崖都過不了——這種目光短淺的小人，只配墜入深淵！”

戈恩緊緊盯著你們的神色變化。

可惜他還是失望了。

站在兩人前方的你，還是一張懵懂的少年人的面孔，頂多被他的語氣嚇到有些畏縮；

站在靠后的皮格馬利翁，那張英俊得猶如彩繪中天人的面龐，暗金色的眼睛平靜一如既往。

戈恩第一次做接引人，萬萬沒想到自己就碰上這樣的難題。

“總而言之——”

他胸口一撐，嗓門兒也洪亮許多：“儀式既然對你們沒有反應，那你們必定是割舍了自己的罪孽，一人份的罪孽只能接引一個人，你們既然都是舍棄過罪孽的人……”

說著說著，他的思路也清晰許多，看著你們的眼睛里也就有了明確的感情傾向。

厭惡。

排斥。

輕蔑。

拒絕。

他這般宣布著自己的決定：“接引儀式對你們無用。黃泉底也不需要投機的靈魂。兩位請離開吧！”

你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卻也想不到，得到這樣干脆利落的拒絕。

黃泉底的接引使者，變臉比翻書還快。

你身子一僵，還沒反應過來，戈恩已經將手搭在腰上，身后翅膀扇動，卷起的氣流吹亂了你的頭發。

你再回神，黃泉底的接引人已經回到了太陽的正下方，你們初次見面的地方。

他扶在腰間的手掌下，是那柄開刃的寶劍，通過劍鞘纏帶上污糟暗沉的痕跡來看，這柄劍必定見過血。

他再沒有把后背露出給你們。

接引人看著你們，目光似乎還是平靜，里頭卻已經有了淺淺的敵意。

你明白他的意思。

若你們真的是被接引臺拒絕的人，無法進入黃泉底，也不被迷霧海接受，你們就只能在這近三萬石階上徘徊，

這長長長長的石階，會成為新的牢籠，將你們二人圍困。

你曾經近在眼前的，“活著”的希望與未來，就此截斷。

若因這牢籠而精神崩潰，你的未來似乎也很好想象，不外乎是化為新的養料，歸于死海，又或者被精神里的執念維系，于是墜入深淵。

……兩種結果你當然都不愿意。

戈恩在不遠處，最光明的太陽之下，靜靜看著你們。

他在等待你們的反應。

想通這一切，你心里倒是生出自嘲來：

若是墜入深淵，你和皮格馬利翁就會成為黃泉底的敵人，既然有這樣的可能性，如果是你來做這接引之人，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劃開新來者的喉嚨。

不留后患，百利而無一害的決策。

可是戈恩只是靜靜看著你們。

被篩選過的靈魂……

由被篩選過的人組成的黃泉底……

善良的心，就是無法直接下手斷絕他人生路嗎？

管中窺豹，你對那理所當然該有的歸處，反倒更加心生渴望。

無論如何說，黃泉底的使者，畢竟還是拒絕了你們。

這拒絕如此滑稽。

又順理成章，補上了黃泉之路最后的一絲漏洞。

如果連一開始就拋下十字架的你，都可以得到這條道路的認可，那么：

那些路上踽踽獨行的火柴人們；

在斷崖邊小心架橋的火柴人們；

在沼澤邊努力保護好自己的孤舟的火柴人們；

還有，那些在墓地里自給自足忍耐住饑餓的火柴人們……

他們的付出又算什么？

辛苦走一場的同族們，若是和不斷投機偷懶的你，站在同一個終點線后……

身為投機者的你，當然會心存竊喜。

只是這被規則都允許的竊喜里，也一定會為了，像皮格馬利翁這樣正直的人而感到不值。

既然有漏洞可以鉆，用更輕松的方式就可以得到理想的結果，那么，在路上一直遵循著規則行事，對周圍的一切都抱有善意，腳踏實地行走著的皮格馬利翁，就活該被堂皇的規則壓榨？

你喜歡的人，想要共度一生的人，難道就活該做個被欺負的傻子嗎？

啊！他當然是傻子！

不然怎么會被你纏上。

但是……

你心里無論怎么想都不得勁兒。

即使真是傻子，那也是你一個人的傻子！

既然定下的規則可以被輕易的找出漏洞，并能讓你這樣不被規則所容的小人獲利，這所謂的“黃泉”選拔機制，整個都不合理，明明是一出滑稽劇才對。

所以，跳出規矩的你反而快活又自由，而老老實實按照拍板節奏站位的皮格馬利翁，反倒成了劇里的小丑，只會惹得臺下的人哄堂大笑。

你可真是個腦子閑不住的人，無聊時也會給自己找麻煩，想出這許多不得兩全的困境，和自己為難。

好在，在這條路的終末，你再不需要和自己為難了。

投機者失去了行至終點的資格。

而與你一路同行的那個傻子，他從不吝嗇地向你付出自己擁有的一切，于是，也在這最后關頭，被驟然縮緊的網眼，攔在了終點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