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霧海的霧潮翻涌不息。
一波接一波的浪潮,不斷向石階上漫涌。
如果黃泉之上,真的有所謂關卡的概念,那么這片白色霧海,對于接引石階的數次嘗試,大概類似于黃泉關卡之一,在不斷努力著,野心勃勃,暗搓搓地,不斷爭取更加廣闊的土地,和更多的話事權。
可惜,一波翻向上的嘗試之后,和之前的許多次嘗試一樣,這波潮汐終于還是無功而返,只能不甘心地退卻。
霧線退下,在霧海和接引石階的交界處,露出了白色巋然不動的臺階石面,以及石階上零零散散、散落一地的木質肢體。
曾經只是少了一個手指頭的火柴人,現在缺損得更加嚴重了。
圓滾滾的腦袋落到了最下面,腿腳一左一右,分布在石梯上。
原本就粗糙的烏黑色木質軀干,表面上布滿了猶如被藥水腐蝕過的水漬瘢痕。
瘢痕的中間已經焦化,變成了灰白色的粉塵結構,上頭依舊吸附著一些白色的小水珠……
來自霧海的小水珠,不依不饒緊貼著瘢痕上那些焦化的部分,肉眼看不見的動靜在緊貼面悄然作用著,不知不覺的,灰白色的粉塵霧化不見,水珠卻在陽光下搖晃滾動著,逐漸壯大……
一波又一波霧潮漲退,下一次潮水涌上,水珠們會回歸霧海,也會為外來的貢品們帶來更深的侵蝕。
率先被解構的,散落一地的指節,有部分已經被焦化了一半,剩下的部分猶如大火掠過的余燼,再無生命的跡象。
倒也不奇怪,火柴人本來也是死物,和生命扯不上關系。
就像最下頭那個沒有五官和面目的頭顱,這火柴人的腦袋上,看不出是否還有意識的殘留,所謂的靈魂,或許也在長久的沉寂里,早就選擇歸于亙古的死寂;
與即將無法拯救的木頭軀體一起,只能在未知的情緒里,走向一切的末路。
——不過是再次回歸浸沒一切的死海而已,沒什么大不了。
沒人會為此多看一眼。
等霧海的潮汐多來一次,連這一堆的木頭軀干也剩不下。
最后的最后,和無數個倒在黃泉路上的同族一樣,這個曾經得到過復生機會的靈魂,也會在無人知曉的靜默中,悄無聲息地死去。
“啪。”
“啪。”
直到有腳步聲傳來。
這腳步聲來的恰到好處,正好是新一波霧潮積蓄好力量,向上翻涌的時候。
白色的迷霧,也被漸近的腳步聲所吸引。
相比按照潮汐規律的節奏,這一次的潮水,其上涌的姿態,顯得更加急切和貪婪。
白霧攀緣著亙古不變的白色石階,向上奔涌彌漫。
就像是饑餓的動物,向著暗處失察的獵物進行了猛撲。
它知道的,從上面下來的,都是它的食糧。
它聽到這動靜,就欣喜的明了,這一次,來的再不是之前那堆朽木一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東西。
說不定,是沉重鮮活的血肉之軀!?
如果真是這樣!
它一點會好好的、珍惜的、認真的享用!
要讓那光滑的皮膚上,都烙印下滋滋作響的瘡痕才行!
得在他們心底狠狠地烙上鐵律:
——這條路,可從來都不接受回頭!
它會忠誠、始終如一、滿懷欣喜地履行職責的!
白霧蔓延的速度很快,它迅速略過石階上那堆不知道生死的枯木。
大餐在前,開胃菜就顯得乏味。
向上。
向上。
向上。
直到被腳步聲的主人,一只落下的布鞋踩踏。
“啪。”
“——什么!?”
血肉之軀聽不到的驚聲在迷霧海回蕩。
霧潮急切的潮頭都有一瞬間的停頓。
“……那是……什么?”
剛剛的苦痛讓它難以理解。
有意識以來,這樣的感受前所未有。
“啪。”
又一個腳步落下。
“——!?”
不是錯覺!
霧潮受驚一樣,終于反應過來。
于是在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情況下,下意識收縮起來;
霧潮無聲又迅疾,向道路兩邊退去;
靜謐的石階上,破天荒開辟出一條明凈的道路來。
道路的起點,垂落在來者身后的羽翼微微揚起,雪白的羽翼隨著行走的動作翕動,羽毛的尾部落下點點凝聚的光點;
有潔凈的羽毛落在石刻的臺階上,猶如幻夢,倏忽之間,又悄無聲息地化作光點,輕飄飄散于空氣中。
道路兩邊的霧潮不解著,畏縮著,試探著,圍繞著來者,壓抑住吞噬的欲望,那堵霧墻小心翼翼地收縮著。
“滋。”
羽翼飄落的光點散到最近的霧墻之上,不慎遇到光點的部分,迷茫的霧氣發出輕微的“滋滋”聲響,如同照射到烈陽的冰雪,在瞬間,消失不見。
“——?!”
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霧墻向外遠退一大步,明凈的道路立刻寬敞不少。
霧潮再沒有和以往一樣毫無顧忌地向上翻涌,反倒是平息著、凝聚著,向這奇怪的來客警惕著。
作為黃泉天災般的存在,迷霧海從未經受過如此的痛楚。
即便損耗的白霧不過九牛一毛,可這消解的征兆足夠讓它迷惑不解。
這些長著翅膀的鳥人,它知道,也見過。
是那些平安度過黃泉,進入黃泉底的超脫者才有的樣貌。
可是,超脫者怎么會主動離開接引臺?
即使離開接引臺,不也該直接升入下一個地方?
怎么會回頭,再來走一遍接引石階?
迷霧海糾結著、疑惑著,再不敢貿然上前。
它有預感,這個回頭的超脫者,似乎和它之前見過的那些并不一樣。
別的鳥人,翅膀上可不會落下腐蝕它的光點;
別的鳥人,也不會滿身是血,看著殘暴又冷酷;
別的鳥人,更不會提著染血的十字架(它記得,這可是鳥人們超脫的核心),離開接引臺……
染血的十字架……
這十字架很新鮮,中心處的紅色心臟依舊還在鼓動,有泵出的血液漏過尚未干涸的血管,沿著鮮紅的架身,凝聚成不詳的血線,從十字架的尾端,聚積成滴,一滴一滴濺落在冷白的石梯上。
潔凈、神圣的接引石階上,有了一條鮮紅血點連接的線條。
來客身后的霧墻在安全的范圍里緊縮著聚攏,依依不舍地跟隨著,像是乞食的小狗一樣,在臺階落下的血點上沉降為濃白的一片,享受的吮吸著血肉的饋贈;
等這片小范圍的濃霧散去,血點消失不見,石階再次潔凈如新。
來客曾經白色的衣袖和質樸的布鞋上,同樣有血液浸染的痕跡。
這次鮮血的來源,是被衣物包裹著的來客本人。
霧海凝視著來客胸腹間顯眼的紅色痕跡,剛剛品嘗過鮮血的意識中,自然流露出垂涎的情緒。
一步一個血色的腳印。
身后的道路上,血色腳印上覆蓋著濃白的霧氣,還尚未散開。
來客的傷很重。
他的腳步沉重,緩慢,是受到提不上氣的沉重傷勢影響。
他該休養一段時間再回頭的。
到那時,他的情況會好上許多。
可是,要是來不及怎么辦?
不知走了多久。
血色腳印漸漸暗淡。
落下的血滴也逐漸干涸。
“唔——!”
似乎看到了什么。
超脫者的腳步不再穩定,開始急促起來。
他是帶著目標而下,步行許久,傷勢略微好轉,體力足以支撐他的急切,腳步就變得匆忙。
他以為自己要找尋許久。
他掛念的人,固執,孱弱,身量也小,要是隱藏在石階迷霧的一角,他得上下好久才能找到。
偏偏,答案比他預想過的最近還要更近。
“泰亞——!”
急切的腳步不知所措地停下。
回頭的超脫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該這樣的……
他看到面前散落一地的木頭遺骸。
——遺骸。
幾乎想不到更好的詞語去形容他眼中所見。
遺骸散落的中心,是他見到伽拉泰亞最后一面時的所在。
來者蹲下身子,之前辛苦奪得的十字架也不在意,只是胡亂地放在了一邊。
他幾乎是趴伏在這片遺骸邊,撿起石階上一半的木頭腳掌,珍惜地收進胸前的衣袋里。
衣袋里鼓鼓囊囊,是早就收好的那一套貴族服飾。
腳掌下方的石階上,歪歪倒著似乎可以看出形狀的細長木棍,他也同理收好。
這幾步石階,他行得緩慢。
盡可能地找尋著他所希望的一切。
“泰亞!”
他也有出聲呼喚,聲音干啞,膽怯,又恐懼。
——回應我吧……
他不敢停下呼喚。
“……”
可周圍只有迷蒙的白霧翻騰,并沒有眼熟的閃亮氣泡亮起。
因著這片沉默,皮格馬利翁,他曾經強行壓抑的恐懼與不安,終于得到機會,洶涌地在心底蔓延開來:
“泰亞——”
“——不要,扔下我……”
伴隨顫抖的聲線,有溫熱的水滴,落在衣袋里的木頭肢體上。
他大概是迷霧海的意識里,遇見過最大膽、也最冷酷的接引者了。
戈恩歡迎他的加入,為他點燃生之余火時,只以為黃泉底又多了一位足夠強大的戰士。
接引者相信黃泉的篩選機制,能走到接引石臺處的同族,都是優秀的。
而這群優秀的同族里,就戈恩所了解到的:
大家一般都用平均水平的十字架做基,平均水平的道德修養做人,還有平均水平的智慧處事——平均并沒有不好,最初的那一座、沒有被偽神所掌控的啟蒙之城里,就有句話被傳揚得很廣,叫做“不患寡而患不均”。
黃泉底里的超脫者,大家都是“廣義上的好人”。
也因此,即使了解到,皮格馬利翁的十字架異于常人的巨大,也只讓戈恩感到驚喜。
生前越多的罪孽,在黃泉之上,會化作最深刻的負擔。
這負擔若是承受了、接納了,也會化作新一次生命中,最強大的力量。
戈恩先生為新伙伴的強大而歡欣鼓舞。
當然,身為驍勇的戰士,經驗老道的他心中也升起過下意識的疑慮:
——如此龐大的罪孽,該是什么樣的人才能擁有?
——生前的皮格馬利翁,到底是什么人?
順著問題繼續深思,對于善惡的判斷、罪孽的定義等等問題接踵而來,已經超出了戈恩先生的認知。
而且,黃泉的篩選機制從沒出過岔子……
近來和這位后輩簡短的交談里,也能看出,皮格馬利翁是個恭謹、知禮、有分寸的優秀之人。
于是,這疑慮就在戈恩腦海里一閃而過,又被其他的紛擾蓋過,什么也沒留下。
理所當然的,戈恩將自己毫不防備的后背交給了后輩。
作為回報,后輩也給了他一個猝不及防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