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踏出的第一步,你還記得要一邊走,一邊數數。
可是走到第二百三十一階的時候,你腳下磕絆了一下,為了穩(wěn)住身形,連著跳下了好幾個臺階。
等穩(wěn)定住心神,你已經弄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數字,該從哪一個開始。
你只能一邊捶打著自己不受控制的膝關節(jié),一邊拖著腿腳往下走,心里慢吞吞地捋了一遍思路:
可不能回頭!
利翁本來就動搖,你要是回頭了,他更加動搖,你剛剛那出表演不就白費了?
也不能倒下!
雖然胳膊腿兒墜墜地拖在你身上,每一步十分辛苦,你恨不得躺在石階上,翻個身,直接“咕嚕咕嚕”滾下去得了……
要是被他看到了怎么辦?
更不能鬧脾氣地示弱服軟!
以往這種場景,這個時候的你,早就習慣性地開始撒嬌,讓身邊的人幫你解決一切……
可是,命運的回報終于如期到達。
曾經形影不離的,被你強硬的趕走;
忠誠守護在你身后的,你一意孤行的遠離;
眼前的甘甜和孤獨的未來,你竟然選擇了后者……
……你簡直不像你了!
你腦子里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動作愈來愈慢。
你就這樣慢吞吞的,尚且記得要挺直腰背,步伐穩(wěn)住,一小步一小步,朝著接引臺下的世界走去。
你不大記得自己要這樣走多遠。
至少,如果他還傻乎乎在原地看著你,那么,在他的視野范圍里,你絕對不該回頭。
——“我等你。”
這就是最后的動搖了。
不能再為天平的另一端繼續(xù)增添砝碼。
你的雙臂跟著走路的節(jié)奏,隨意地擺動,時不時擦過木頭的軀干,發(fā)出刮擦的噪音。
你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軀干中有空腔,是在沼澤另一頭的荒蕪墳地。
那是欲望的空腔,也是饑餓的胃囊,只有代表生前罪孽的十字架才能帶來飽足感。
現在的你,再一次感知到了體內的空腔。
這份空腔大概在你胸口的位置,隱隱約約存在著,里頭的欲望并不熾烈。
至少遠遠比不上食欲熾烈。
它隱隱約約存在著,你雙臂刮擦的動靜,在這空腔里,漸漸凝聚成不能夠忽視的漫長回響。
你腦袋里逐漸嘈雜起來:
木頭的、毫無弧度的腳掌和堅硬的石階碰撞:
“啪”“啪”;
雙臂刮擦過木質身體的聲音:
“嚓”“嚓”;
干澀關節(jié)扭動的刺耳聲響:
“吱”“吱”;
這些雜亂的動靜,在胸口處的空腔里回響著,聲音變得凝練、細長、悠遠……
你的身體都要跟著這道聲音顫抖,快要散架了。
你想著,這或許是你臆想出的聲音。
越是響亮,越是讓你畏縮與恐懼。
越是讓你明白,自己此刻的孤獨。
你本該不害怕孤獨。
最初踏上這條道路的時候,你甚至會有意避開路上的同族,一個人趕路,輕松又愉快;不用在乎任何人的想法,你自由又快活。
你曾經從未害怕孤獨……
你渾渾噩噩向前方走著。
這臺階,和上來時候一樣,長長遠遠,簡直像走不到盡頭。
你早走過不知道多少石階。
你甚至都有些驚奇了,沒想到這破爛的身體,竟然可以堅持這么久,僵硬的脊背依舊挺直,腿腳依舊穩(wěn)定,比你以為的要堅強許多……
直到臆想出來的,來自空腔的那陣回響,終于改變了腔調……
“呼”“呼”——
這樣在你腦海里回響著。
你茫然放緩了腳步,抬頭四顧。
你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濕潤的白霧。
霧氣溫柔地翻動著,攀援纏繞著你開始朽爛的木頭身體,或者在你下一個落腳處盤旋成厚重的白霧旋渦,等著你動作。
——這是,已經……
你幾乎木然發(fā)蒙的腦袋,在此時,被危機感刺激,也略微帶了些清醒過來。
你蒙然抬頭,左右環(huán)顧。
你大半的身子已經沉入白茫茫的霧海。
你沒想過,自己可以走這么遠。
你還記得,從接引石階上往下看去的時候,石階的下半部分,被迷蒙濃厚的白霧籠罩,猶如海面沉沒的大船。
從接引臺往下看,霧海的交界處隱沒在悠遠的距離里,看不分明,只能看到白霧猶如潮水,層層疊疊順著石階向上翻涌,可這潮水畢竟后繼無力,一波接一波的,翻騰上來,最后也只能無力垂落。
你現在踏入了迷霧海的范疇。
你意識到這點。
他再看不到你了。
你意識到這點。
你僵直的身體,像是失去了發(fā)條,終于停步。
你頸部的關節(jié),嘎吱作響,帶動你的身體,吃力向后轉去。
在火柴人的最高處。
光明的、干凈的石階之上。
視線的盡頭。
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