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的敵人,謊言的主人,諾言的踐踏者,深淵的新晉君王之一。
擁有以上響當當頭銜的你,在上位君王位的第六年,被深淵的敵人,黃泉底,俘虜了。
黃泉底的人對你還算比較溫柔。
折斷了手腳,粗暴地扔進囚車,日夜兼程地送到了黃泉底的地牢里。
期間不曾冷嘲熱諷,也不曾有過刻意的虐待。
不過是強行壓抑住的全程無視……
相比被深淵所俘虜的黃泉底之人,你此時的待遇已經是求之不得。
于是,也不得不感嘆:
不愧是老好人所聚集的城市,明明應該抽筋剝皮的敵人也可以做到如此平靜對待。
不得不說,你大大松了一口氣。
被敵人俘虜當然很不幸,可是,只要還活著……
總會有未來的!
這樣慶幸著的你,被扔在黃泉底邊關的地牢大半個月,都不曾受到敵人的審問。
這是出乎你意料的發展。
好歹是深淵的九位君王之一,即便是最弱的那一位,如果深淵有人想要對你嚴加拷問,你嘴里輸出的信息怎么也算是價值連城了。
可是,如果只是把你扔在這里不聞不問,那么你所做的一切準備就失去了意義。
啊,對!
你早就做好了準備!
要說是什么準備……
當然是……
——出賣深淵、保住性命的準備了!
你蘇醒之前的黃泉底,聽說比起現在要軟弱得多。
無論是城市的首領,還是戰場的戰士,雖說保護和戰斗起來都算得上堅定,可惜對待敵人與領土,總會不自覺會流露出兩分軟弱。
于是身為深淵與凡世間的第一道關卡,純善溫和的黃泉底,最后收縮到只剩下一座雄關巨城,且這最后一座城市也在深淵的進攻下搖搖欲墜。
彼時的深淵,分配戰利品的慶功會都已經準備就位。
大家摩拳擦掌,暢想著進入人世間后要如何給予世界以死者的怨恨。
一切都很好。
直到那個男人橫空出世。
——皮格馬利翁。
必勝的王者,不滅的英靈,黃泉底的救世主,壓下所有反對的聲音,第一次做出領土擴張的決策,并成功將黃泉底從一座雄關擴張成七座重鎮的獨裁者……
你在深淵領主手下掙扎求生的時候,就聽說過他的威名:
“戰爭又失敗了……”
“都是因為他的兵法與布陣……”
你在夾縫中成為深淵領主的時候,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
“第二座生者的城市建立了,叫做‘日不落’,真是囂張啊……”
“那座新城還是沒有攻陷吧,怎么聽說越來越好了……”
“黃泉底是不是,已經在策劃第三座城市了……”
在你的領地終于和戰場接壤,開始全力擔任深淵后勤的時候,從事的深淵,已經再也沒有人妄想可以攻陷黃泉底了:
“會死的吧……”
“真不想和他身處同一片戰場啊……”
“被俘虜的深淵之人,一個也沒有回來……”
“聽說黃泉底開始向黃泉擴張了,太陽王的擴張野心……就沒有人可以阻止嗎?”
直到你成為深淵的第九位君王。
“皮格馬利翁”——這個名字,已經成為了籠罩在深淵頭上最深重的噩夢。
不要和他出現在同一片戰場……
小心的保全住自己的性命……
為了活命,再怎么小心都不為過……
你一直都努力地,努力地為著生存而掙扎著。
雖說在死者聚集地的深淵里談論“生存”,會顯得有些滑稽。
畢竟深淵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是死人。
這所謂的“死”,在外觀上倒是沒有什么出奇,甚至和黃泉底的生者差不多。
但是當然不一樣。
身為死者的你是再了解不過的了。
深淵之土捏造的身體,視野是黑白的,口舌是遲鈍的,皮膚也沒有感知,連心靈都枯竭,哭或者笑,都不過是拉扯僵硬的身體做出的外在動作而已。
一切都是如此的索然無味。
過于單一的存在,反而讓陶土中那個蘇醒的靈魂都開始怨恨:
——為什么還要蘇醒呢?
連靈魂一同沉寂,再不醒來,那才是最好的了。
直到隨波逐流,接觸到接壤的黃泉底的一切之后,沉寂絕望的一切開始再次流淌。
與廣大的深淵相比,獨占一城的黃泉底,實在過于顯眼。
那里的人,皮膚是溫軟的,雙眼是清澈的,飲食起居都有真實的味道,笑起來發自內心,哭起來會流淌眼淚……
多么鮮活的存在!
深淵之人不可思議地感嘆著。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與黃泉底的生者接觸的深淵之人,越是日久,似乎也會受到生之氣息的熏陶,看得見色彩,吃得出甜辣,感受到冷熱,哭笑開始源自內心;
死者蘇生了啊!
與此相對的,被接觸的那些活著的人,皮膚開始皸裂,表情開始僵化,曾經靈動的雙眼,也猶如木楞的玻璃珠,再看不到一絲鮮活……
于是,深淵之人明白了。
苦痛是生來有之。
但是,有戰勝苦痛的方法了。
只要將這份亡者的痛苦轉移到生者身上,自己就可以獲得生者的快樂。
也是因此,即使戰場上有喪命的危險,渴望前往戰場、奪取生之氣息的深淵之人除之不盡。
而如今。
第七座黃泉底重鎮建成的現在。
深淵的亡者生而有之的,堅不可摧的對于蘇生的渴望,原本應該牢不可破的戰斗理由……
在絕對的強者,黃泉底的支配者,暴虐的太陽王——皮格馬利翁的陰影下,竟然也逐漸退縮。
當然了,你早就察覺到,你對于“生”的追求,和其他深淵之人對于“生”的追求,并不一樣。
對于陶土制作的麻木身體,厭惡是一樣的……
對于“鮮活生存”的渴望,是一樣的……
但是……
并不厭惡啊……
現在這種,麻木地“活著”的狀態。
即使不知冷熱、不知甜辣、不明白色彩,卻依舊可以思考、可以創造、可以不斷前往未知的狀態,這種麻木的現狀——你并不覺得討厭。
這樣活著當然索然無味,可,畢竟也是活著的一種。
你會前往不同的地方,參與不同的事情,遇見不同的人——這些都并不有趣,可是,你就是會忍不住,珍惜著擁有這種未知的現在。
可以從沉寂的死海中醒來,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
與其他的深淵之人不同,從醒來開始,你就時常為此感到幸運。
“你這家伙……真是奇怪啊……”
與你相處過的同伴,也曾對你有過不解的感嘆。
你當然是一如既往用完美的微笑加以回應:
“誒?奇怪嗎?這不是很正常嗎?深淵里,大家都很奇怪啊,我只是一般般的奇怪吧!”
同伴嫌棄地對你翻了個白眼:
“說過的吧,不要對我不要笑得這么惡心啊!你有點自知之明吧,和深淵的奇怪相比,你也是一直奇怪的很突出啊!”
你未置可否地聳聳肩:
“誰知道呢……”
于是同伴認真打量著你,試探著,也或許只是開個玩笑地向你發問:
“喂,你這家伙,總是這樣向沒去過的地方張望,不會……是一直在尋找著什么吧……”
同伴已經是戰場老人了,這些年幾乎在戰場上定居,常年受到黃泉底的浸染,生者氣息相當濃厚。
也是因此,對于你這個從未上過戰場、卻能裝出和生者類似表現的膽小鬼,他一直相當不滿。
“有時候會覺得你是個有想法有欲望的活人一樣……但就是個死人吧,甚至是沒有接觸過生之氣息的死人,那現在的表現就都是裝出來的……這不是很惡心嗎?怎么能裝得這么像啊!你這家伙,真的有夠惡心的……”
以上,就是他對于你的評語。
你對此……
不喜歡也不討厭。
只是有點兒倦怠。
深淵最常見的感情:
——倦怠。
可即便內心倦怠到極點,你依舊可以露出和活人一般無二的、帶點勃勃生氣的郁悶小表情進行回應:
“喂喂喂,這樣的評價,真的很傷人誒!”
因為在深淵,越是和活人相似,就越是容易生存。
所以……
想想你的生存之道,有點兒無法反駁啊——“惡心”這個說法。
“喂,你不會……是一直在尋找著什么吧……”
扮演著活人的你,執著于“生存”的你,是在尋找著什么?
你稍微分神想了想。
尋找什么?
好像并沒有……
回想在深淵里所經歷的一切,毫無意義,你并無珍惜的心情;
可真要說沒有,也的確說不通你身上罕有的,其他同族從未表現出的,對于世界和未知的探索欲望。
從深淵醒來的人,并無過去的記憶。
如果你真的在尋找什么……
“誰知道呢?”
你給出了模棱兩可的、自己也不明白的答案。
你在尋找著什么嗎?
如果真是這樣……倒也不錯。
沒有人生方向的亡者,在心中淡淡的期盼著。
深淵中流行過一面奇異的鏡子。
說不清這面鏡子是怎么來的,或許是深淵之水送到了岸邊被人拾取,或許是攻破黃泉底哪座小城得到的戰利品,又或許是深淵中哪位煉金術師的得意之作……
等這面膾炙人口的鏡子擺在你面前的時候,最流行的那波浪潮已經漸漸平息了。
而帶來鏡子的那位商人,卻自恃見多識廣,想要從你這邊緣地帶的小領主身上敲下一筆:
“只要在鏡子中印入身影,就能看見自己的前世!”
“像大人這般英武,前世定然也是響當當的一方人物!”
“要價不多,只要您……”他比了一個貪婪的數字,諂媚地對著你開價,“這面稀世的奇珍,從此就屬于您了!”
商人是逃難而來,得罪了中部的大領主,如今本該舍掉全部身家獲得你的庇護,可是當利益擺在眼前,他還是忍不住犯了老毛病,控制不住地想要謀取更多的利益。
“哦?這個價格倒是不貴……”
你興致勃勃應和著他的推銷,笑瞇瞇答應了這筆買賣。
商人的人頭在中部領主那里換來的價錢遠高于鏡子所得。
鑒于商人已經歸于塵土,你也只好無奈笑納下全部的賞金。
倒是免費得到了這傳說中的鏡子。
“聽說,照了鏡子的人,未來都會變得不詳。”
有手下為你補充說明。
你挑了挑眉頭,閑暇之余倒是頗有興致:“不詳?”
“不過是黃泉底那群膽小鬼的托詞罷了!”手下輕蔑的一笑,“說是找了鏡子的人會執念纏身,最終淪入深淵……”
“深淵啊……”你細長的手指捻過籠罩著鏡子的白布,面上在談笑,內心里卻只有空洞的無聊,“在黃泉底的人看來,深淵有這么可怕啊……”
“……”
手下一哽,剩下的只有靜默無言。
是了。
在大家看來,深淵實在可怕的不得了。
沒有人會愿意淪入深淵的。
聽說,被深淵之人吸食生命的現象,在黃泉底,被冠以“深淵病”之名。
在黃泉底的好人們看來,深淵大概就像天地的一塊膿瘡,腐爛發臭,卻還毫無自知之明地進行著無謂的擴張,只想帶著所有進行陪葬。
所以……真的挺可怕的。
你掀開了籠罩著鏡子的白布,站在鏡子前。
鏡面透亮,在燈光下散發著薄霧樣的幽暗光暈。
你身披黑色大衣,站在鏡子之前,向鏡子里面看去。
兩人寬的鏡子里,沒有映出你的身影,反倒是像連接上信號的電臺,在一片薄霧蒙蒙散去之后,開演了新的劇場。
名為你“前世”的劇場。
劇目本該很有意思,你看得卻昏昏欲睡。
那是一個凡人,在塵世間掙扎的悲歌:
稚嫩天真的孩提時光;
磨難纏身的少年時光;
遭遇背叛的青年時光;
在悔恨中掙扎的中年時光;
最后,在孤獨中死去的老年時光……
如此暗淡的凡人的生命。
你縱觀全場,找不見幾個值得一提的亮點。
還不如在深淵的劇場看勇士們肉體互搏來得刺激。
你打了個哈欠,蓋上白布,讓手下將鏡子妥善收好,以后可以作為珍貴的禮物送給來往的大領主。
手下收好鏡子,恭敬地退了出去。
你坐在窗邊的靠椅上,看著窗外荒蕪的土地。
那就是,前世啊……
索然無味的人生。
如果所謂的“活著”,是這樣的演繹,那么所謂的“生”,又有什么值得追求的呢?
此世的你,從微末崛起,在深淵的權利階梯上掙扎,又是為了什么?
總不該,是為了重蹈覆轍。
總是籠罩著天空的烏云翻騰著,極少見地散開明凈的一角,露出了夜空中血色的孤月。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的你,靜靜注視著那輪血月,面無表情。
活著……很無趣啊……
可是,就是無法堅決地放棄,選擇死去!
你可,真是個懦弱的人啊。
前世,今生,都一樣……
你說不清楚,地牢這大半個月,到底是黃泉底的人真的忘記了你,還是運用了一種心理策略來消耗你的防線。
總之,在這段漫長的靜謐時光中,你終于有時間,思索了許多平日里壓根無心去推論與猜想的事情。
你將腦內的情報有條有理整理了三遍,穿插著想起了許多深淵中無聊的小事來打發時間。
你身邊的監牢里住著其他的深淵俘虜。
這些哀嚎恐懼的俘虜們,陸陸續續在幾天內被帶走,或許是受到嚴刑拷打,或許是直接被砍頭殺掉,總之離開的人都再也沒回來。
太陽王皮格馬利翁的仁慈,向來只針對黃泉底的子民;
至于污穢的深淵之人,對他的認知,不過“暴虐”二字。
無論如何,黃泉底總不會是真的忘記了你這位第九君王;
大概,只是在想該怎么處置你吧……
你內心里有些無奈。
你是再懦弱不過的人,根本不需要這些心理戰術,只要黃泉底里真的有人過來審問你,你大抵會在受刑前就一五一十有選擇地吐露出許多情報。
你的背叛,或許會為深淵帶來許多損失。
可是不要緊,深淵是永遠不會絕滅的。
無盡的死海哺育著荒蕪的深淵。
死海不滅,深淵永存。
你的倒戈,對于深淵,不過是小手指上不起眼的傷口罷了,在尚未注意之前,就會迅速愈合了。
更何況,和深淵的戰局相比,當然是你的小命更加重要。
即使如今膝蓋破碎,腕骨支離,你癱倒在腐敗的稻草上動彈不得——已經完全是將死之人的狀態了,可你頭腦不停,依舊在努力思索著活下去的辦法。
“被俘虜的深淵之人,一個也沒有回來……”
你想起深淵軍隊中,戰士們畏懼的低喃。
的確,被黃泉底帶走的深淵之人,一個也沒有回來,聽說都被打碎,做了黃泉底新城的圍墻底料。
真是可怕的未來啊。
你閉上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平復住心情。
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既然如此,就努力成為……被俘虜后依舊活下去的第一個吧……
懦弱的你,為著不知名的理由,一如既往地拒絕著死亡。
在黑暗中的第二十一天,你身邊的牢房逐漸空蕩。
俘虜基本都被處死了。
這意味著一場戰爭到了止歇的節點,也意味著在不遠的將來,下一場戰爭即將開始。
深淵與黃泉底的戰火,永遠不熄。
然后,終于有人下到地牢,站到了你的牢房前面。
與之前來的行刑人不一樣,這次的來人,腳步非常平穩,不急不緩,明明是在潮濕的地道,卻走出了花道行走的從容與坦蕩。
他還在行走時,你的精神已經繃緊。
昨天,除你之外最后一個俘虜被押走。
今天來人的目的,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讓你凝神屏息的腳步聲,最終停在了你的牢門前。
你有許多選擇,譬如裝死并不動彈;譬如掙扎著正襟危坐展現落敗君王的風骨;又譬如俯首稱臣,立刻投降……
你對以上三種選擇沒有任何感情上的偏好。
只要可以活下去,對你活下去有益,哪一種都可以。
一切都是為了活著……
但至少,得知道,前來的,是什么樣的人。
你在腐敗的稻草堆里,睜開了眼睛。
來人身形高大,提著燭光暗淡的油燈,站在牢房的木欄之外。
你們相隔一道沉重的木欄。
燭光搖曳,照亮來人英俊的面龐,冷漠的雙眸,還有頭上裝飾著閃亮紅寶石的金色皇冠。
你匍匐在黑暗的角落里,禁不住睜大了雙眼。
——啊……不該睜大眼睛的,至少,你還得維持自己虛弱的表象才對……
腦中有細碎的叮囑,示意你演繹失格,甚至在排練該如何在接下來的表演里挽回。
可你充耳不聞。
就像當初站在鏡子前一樣。
迷蒙的白霧散開,接收到信號的電臺開始新的劇場……
你雙臂用力,從骯臟的稻草堆里急促地撐起上半身,毫不遮掩狼狽,也無法顧及此時的形象,只一味,急切地向外張望著。
——別起來啊!你的肘關節和腕骨應該像是碎掉才對!得接著演下去才行……
腦中的碎碎念猶如被挑釁一樣,急切暴躁起來。
對了,你的劇本是什么來著……
吸食了身邊同族僅剩的生之氣息,在腿腳和手臂的權衡中,艱難的修復了手臂的破損,并準備掩藏這一點,伺機而動……
你琢磨了快一個月的求生劇本,本該這樣才對。
如今幕布拉開,好戲開場,舞臺上唯一的演員,你,卻在開場后的第一幕就錯誤連連。
——混蛋!你是不想活了嗎!
求生的欲望在腦海里咆哮起來。
偏偏,你卻無法在意,只是猶如被蠱惑,定定看向來人。
那個人……
那個人……
他……
“撲通撲通!”
不存在的心臟,似乎也在此時跳動起來。
你看到另一邊的他,燭光昏暗,可來人所在的那一片,卻猶如當午陽光直射,明亮柔和的光線也奉他為主,將他簇擁在舞臺的中間;
周圍并無聲息,你卻猶如神祇降臨眼前,身處黑暗,眼眶灼熱,快要忍不住流下熱淚。
——這是……什么樣的感情……
腦海中的慌張與憤怒,猶如烈日下的冰雪,逐漸融化,只剩下驚疑不定的未知感情肆意奔涌。
陶土的身體自然不會流淚。
你嘴唇翕合,一時之間,卻忘記了發聲的原理。
“……呃,啊……”
即便可以說話,又該說什么呢?
“哈……”
理智已經完全斷線。
明亮的那一端,沉默打量著你的人,他有一雙十足美麗的雙眼,猶如融化的黃金流淌于雙眸之中,與熱情的顏色相反的,無論是下垂的眼睫,平直的眼角,又或者冷漠的目光,都僅僅氤氳著森冷的漠然。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低頭,看到腳邊的一只螻蟻。
啊……他并不在意你!
如果擁有流淚的能力,此時的你,必然已經淚流滿面了吧。
出于你也不知道的原因……
你從腐敗的稻草里,倉促的、慌張的,又萬分狼狽的爬了出來。
雙臂還略微有些發澀,行動起來也沒有大毛病。
可惜了那雙麻木的腿腳……
押送你的人十分謹慎,膝蓋骨的裂痕一路蔓延至小腿,要不是你行動時加以注意,這雙腿或許早就斷裂掉落。
經過這段時間的修養,在已經有取舍的前提下,你現在下發的“站立”的指令,對于破損嚴重的雙腿而言,只能回以“無法響應”。
你撐住身體,努力向光明的那一方行去。
雙腿匍匐在地,你艱難的爬出黑暗,雙眸中照進了昏暗的光線。
因為這光線,你也看到了自己裂痕斑斑的雙手,血跡交雜的皮膚,臟污破碎的外衣……
——誒?
你停下了動作。
這個低矮的視角,你看不到來者的神情。
但想必,和之前相比,并不會生出多少波動。
平視向前,你看到他站在潮濕泥土上的戰靴,雪白的底色,帶了點兒風塵仆仆,腳面有不慎濺上的發黑血點,旁邊垂墜的雪白衣擺上,除了金色的繡線,同樣有灰塵與血跡的殘留。
視角余光中,你看到他腰間佩戴的寶劍,劍鞘古樸,有久經磨損的痕跡。
提著油燈的大手,皮膚冷白,指骨修長,指甲修剪圓潤,在昏黃的燭光下,像是精心雕刻的小像,散發著惑人的光彩。
在強大且美麗的他面前,你混沌的靈魂,終于有了半分的理智回籠,漫不經心的、下意識地瞟了自己一眼。
污泥中掙扎的雙手,指骨上深入皮膚半寸的裂痕,手指頭磨損到蒼白扭曲,還有裂口處流淌而出、又干涸在皮膚上的斑駁血跡……
——好奇怪……
情感的弦被繃緊。
你幾乎是羞慚的,想要收回自己臟污的雙手。
——啊……現在,是想這些的時候嗎?
有一股和著羞慚,一同涌上心頭的酸澀的好笑。
你為自己前所未有的動搖,腦子幾乎要成為一團漿糊了。
他顯然是戰場的常客,無論染血的衣裝、回鞘的寶劍,還是那雙冷漠的雙眼……此時此刻,身為戰爭俘虜的你而言,更應該擔心自己的小命才對吧……
可是之前那一瞬,涌上心頭的,只有一點……
自慚形穢啊!
黑暗中的你,臟污泥土中的你,深深的低下了頭。
不該是這樣的……
你不自覺攥緊了拳頭,指縫間有黑色的泥土被擠壓,磨礪著粗糙的掌心。
你感受不到疼痛。
只想要成為污泥中不起眼的一小片,在他的視野中,淡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