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驟起的冷風尚未停歇,連雪兔也會凍僵的寒氣堆積在白茫茫的山林里,讓人喘不過氣來。
毛襖上原本蓬松的絨絲,已經一撮一撮地倒豎了起來,褲腿邊的劣質布料被體溫融化的雪水凝結在一起,堅硬如鐵。我的氣力也隨著衣服里殘存的溫暖一起消失了。
這還只是我賭氣離開家后不到一小時的情況,從山邊回頭望去還可以看到那個熟悉的小屋,還可以回想起父親嫌惡的眼神。
不想回去,不要回去,不能回去,這種起源于骨髓的執念灼燒著我,我深吸一口氣,品味著喉間的刺痛感,義無反顧地繼續向深山里走去。
于是死亡的預感跟過來了,每走一步死亡就在背后跟進一步,我的身體顫抖著,是因為冷,更是因為恐懼,呼吸的節奏越來越凌亂。
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跌跌撞撞地跑起來了,拼命加快速度,不要回頭,向前傾,向前傾,直到摔倒在雪上,還要再向前爬,加快,加快,無邊的雪淹沒了我,已經動不了了,已經邁不動路了,我跪在齊膝的雪地里,終于被它追上了。
這時我卻不禁笑出了聲,因為我明白,根本沒有什么東西在追我,我只是害怕,我害怕自己的懦弱,害怕自己會找到機會,利用執念消失的那么一瞬間逃回家里去,繼續在冷眼和唾罵中活下去。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孤獨的坐在雪地里,如果媽媽此時煮好了野菜湯,熱騰騰地冒著白氣,該有多好啊。她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掃出一片空地,點燃干燥的柴草堆,我伸出手,感受到了火焰的灼燒,身體一點點暖和了起來。
這樣大概真的是要被凍死了吧。
已經如愿以償地不能回頭了。
我呆坐在雪地里,在本該寂靜的山中聽到了歌聲。
那是幽怨空靈的聲音,用我不知曉的語言吟唱著。
我聽母親講過雪女的故事,那是住在雪山上的一種怪物,性情冷漠,當有人迷路在山里,快要凍死的時候,她就會伴隨著歌聲出現,一步步走近,吸食那人的血液。
既然有著如此好聽的名字,被吃掉也無所謂,我正自暴自棄地想著,但放眼望去卻只看見一只巨大的白色蠕蟲,如一段被砍斷的粗壯白樺木。
它從枯樹干間探出來,揮舞著觸角,向著我蠕動。一扭一扭的肥大軀體在雪地里撲騰,那布滿尖齒的口器中時張時閉,一邊流下涎水一邊發出了“歌聲”。
就連這最后一點幻想都要奪走嗎?我努力用手臂撐起自己,向后挪動,想要離那東西遠一點,但腿部已經完全僵直了,不僅使不上力,還沉重的像塊大石頭。
動不了,好累。
“歌聲”其實很好聽,如果閉上眼倒不是不能幻想出一個美麗的雪女,那還是閉上眼好了,如果能睡過去就更好了。
聲音越來越近,它的速度很快,也有可能是我的感知已經遲鈍了,恍惚間好像有什么軟軟的,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我的腿上,這感覺很舒服,一點也不讓人討厭。歌聲停止了,溫暖的風撲面而來,還有一種甜甜的奶香味,這是瀕死的錯覺嗎?我睜不開眼,也不想去確認。
“可憐的孩子……”遠處傳來了清亮的女聲,還有靴子踏進雪里的咔噠聲。
“是暈過去了嗎?”
梔子花的氣息,體溫借著上唇柔軟的觸感傳導過來。
“有呼吸,太好了……請再稍等一下。”
來不及反應,伴隨著轟地一聲,熱浪席卷了全身,我驚叫著睜開眼,四周的雪已經被盡數融化,露出了棕色的土地,環形的邊緣還有火苗在燃燒。
但這遠遠比不上眼前的人帶給我的震撼,她美得像這純白世界的天使,讓我不自覺地想起母親。
“雪女?”我不確定地詢問,身邊的景象即便一模一樣,我也不敢相信這一切。
“雪女嘛……抱歉,我不太了解這邊的神話故事。我是拉維尼翁的塞西莉婭。不久前通過了三級考試的正式魔法師,測天塔神秘學教授拉斐爾的弟子,來這里執行委托,很高興見到你。”她禮貌地伸出手。
“等等,剛才發生了什么……我以為自己要被吃掉了。”這位魔法師大人在報上一連串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稱號后,主動伸出了白皙如玉的手,這讓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慌亂。
“我聽到這邊傳來奇異的歌聲,走來時恰好看到那只蟲子在襲擊你,所以用火焰魔法把它消滅了。”塞西莉婭的手還沒有收回,敘述道。
“火焰……”難怪會有一股奶香味。
“身體不要緊嗎?需要我扶你起來嗎?”塞西莉婭繼續詢問道。
她俯下身,梔子花的氣息一下子沖進我的鼻腔,我下意識的迅速往后挪了挪身子。
“我沒事!真的沒事,多謝你救了我。這就是魔法嗎?好神奇。”我注意到前方只剩下了一個薄如蟬翼的蟲殼,內部已經完全燃燒盡了。
“不過是基礎的火元素應用罷了。火球術,雖然是入門級的十階魔法,但對其傷害范圍的掌握和吟唱時間的長短,就是優秀與平凡的界限。”她笑了起來,略有些得意地回應道。
“真想也能這樣做啊,這只蟲子差點把我吃掉了。”我感嘆說。
“不過這也沒有看起來這么容易,要先在魔法協會進行五大元素適應性的同調檢驗。適應性差的話根本無法取得元素共鳴,就算是適應性特別好的情況下,也需要大量的學習和練習才能掌握基礎的元素用法。”塞西莉婭很認真地講了起來。
“掌握元素用法后,就有了成為法師學徒的資格。在那之后,還有更多的魔法課程和應用需要掌握,就像法術分為十階,一階為最高一樣,魔法協會有著嚴格的十級考試制度,通過七級考試可以成為見習魔法師進入魔法學院學習,通過五級考試可以選擇一位自己的導師,通過三級考試才能被稱為正式魔法師呢。”
“嘛,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畢竟平民跟魔法,完全不搭邊吧,咱西爾蘭這邊就是這樣,只有貴族老爺們懂魔法。”我擺擺手,自己對于魔法的了解僅限于從父親那偶爾聽到的吹噓。他說自己從軍期間,曾經遇到過前來視察的二級魔法師,那家伙揮一揮法杖就能砸出十米深的壕溝。
塞西莉婭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嘲笑我的平民身份和淺薄見識,相反,她甚至鼓勵我說:“如果努力的話也不是不可能啦,就算在測天塔,也有魔法師是出身平民的哦。”
“那……我可以嗎?”實在是不自量力,即使我對測天塔沒什么概念,說出這句話時也不禁有些臉紅。
“有可能哦。”
出乎意料的,她立刻肯定了我的妄想。
“只不過,我需要先完成現在的委托,然后才能帶你去魔法協會。”她補充說。
“我沒有錢去魔法學院,沒有路費,也沒有報名費。”我嘆氣說,西爾蘭公國相對于神圣帝國本就是邊境,而我的家鄉更是極北貧匱之地,最近的魔法學院距離這里也有半個月的路程。
而且,我何止是沒有錢,如果不是塞西莉婭的出現,就連生命也要失去了。
“等我的委托完成了就會有錢了,報酬可是三百個伊戈爾金幣呢。你也是前來這里的冒險者嗎?如果組隊的話,報酬分你一半也可以。”她輕描淡寫地說。
“不。我只是……”要說出實情嗎?
“只是什么呢?”塞西莉婭和藹地問道。
她的聲音再次讓我心頭一暖,不想對她說謊,就算會被看不起也好,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說出來:
“我不是冒險者,只是和爸爸吵架,然后離家出走了。他只知道讓我練劍,可是練劍有什么用?根本沒辦法變強。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無能,媽媽也不會死!他以為我什么也不知道,但魔物襲擊村子的那個晚上,我全都看見了,藏在谷倉后面……他打不過魔物,什么也保護不了,只能沖著我撒氣,這算什么!”
我一味地發泄著情緒,慢慢地鼻子和眼睛都酸得難受,淚水不住地流下來,話也說不清楚了。
塞西莉婭顯得很驚訝,但她并沒有說什么。
就在我默默流淚的時候,她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輕輕撫摸著我的背部。這樣過了好久,天色暗淡下來,我已不再哭了,她也把雙手抱在膝前,但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我望向天空,星星也沉默著,了無生氣地掛在空中,漸漸都被云層遮住了。
“看樣子明天會有暴風雪呢。”她小聲嘀咕道。
“那你的委托會受影響嗎?抱歉耽誤了你這么長時間……”我愧疚地說。
“誒?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她捂著嘴笑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惹得我也笑了出來,顯得傻乎乎的。
“不不……這不好笑,”我清了清嗓子,把早已想好的話說了出來:“我除了有點力氣以外幫不上你什么忙,如果不是你的幫助,我連坐在這里看星星也做不到。報酬這么高的任務一定很危險,塞西莉婭小姐還是找些更可靠的人做隊友比較好。”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覺得我是笨蛋嗎?”出乎意料地,塞西莉婭的聲音嚴厲起來。
“不,絕對沒有!……我是哪里說錯了嗎?”我被嚇到了,急忙看著她說。
“如果可以找到隊友,我會一個人來這里嗎?如果覺得你沒用,我會提出讓你同行,坐在這里陪你這么久嗎?”她眉頭微蹙,言辭雖然很激烈,語氣卻很柔和。
“對不起,我只是不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嗯,我知道。今天已經很晚了,準備休息吧,要做什么明天我會告訴你。只是,像你說的這樣,你一個人出走,不和父親說一聲,真的好嗎?”
“沒什么不好的,他不要我了。”我悶悶地說,捏起一把雪丟了出去。
“才不會呢。”塞西莉婭嘟囔著,倒是沒有繼續反駁。又過了一會,她站起身來,揮舞了一下魔杖,兩捆打著結的墊子便從半空中掉下來。
“喏,魔杖里自帶的儲物空間……原本是打算備用的,墊子上有御寒的附魔,把身子裹起來會很暖和的。”
“謝謝……說起來,我的墊子放在多遠比較合適呢?”我小心翼翼地發問。
“離太遠的話,會出事的。”她回答說。
這個答案讓我安心下來,由于過于疲倦,我鋪好墊子后很快就睡了過去,隱約間聽到了塞西莉婭極輕的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