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親征的車馬粼粼向西,帶起了地上的滾滾塵煙。
和垂珠嵌寶、用四匹大象才能拉著前行的大輅相比,陛下親征所坐的輦車尺寸稍小些,也沒那么華麗,拉車的八匹駿馬在聲勢上大概也是不如大象的,可就算如此,在漫天黃煙中,它也猶如一只巨獸,攜帶著大雍一朝的威勢徐徐前行。
向前向后,御駕親征的隊伍都看不見盡頭。
“皇爺,軍情急報,都沁部七萬人入開平一帶大肆劫掠,應昌一縣幾被屠戮殆盡。”
“章詠這個廢物!朕讓他和江淮左拱衛京畿,他就是這般做的?”
開平衛乃是萬全都司轄地,此番蒙難,萬全都司章詠自然是難辭其咎。
送來了軍報的四鼠跪在輦車一側不敢動,任由車輪從自己的眼前滾滾而過。
趙肅睿喘著粗氣將折子扔在馬車的車板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云中,遼東,延綏,宣府,萬全,云中與宣府兩地乃是最先預習之處,可五大都司都已經受命鎮守設伏以備兩部來襲。
偏偏他御駕親征的車馬剛剛離開了燕京,距離燕京最近的萬全都司就出了大事。
一直跪坐在一旁的女子俯身撿起折子看了一眼,輕聲說:“陛下,這折子是錦衣衛送來的,萬全都司的折子還沒到。”
女子的聲音平緩冷淡毫無波瀾,趙肅睿卻勃然怒起。
“章詠,他連告罪折子都不敢寫!早知如此,當初他以良民充山匪一事朕就該辦了他!”
說罷,趙肅睿猛然深吸一口氣:
“兵部侍郎宋奇呢?朕讓他領兵督戰,他有折子來嗎?也是個廢物!都是廢物!”
楊齋用他的死終究是阻攔了昭德帝的親征,可他也不會想到,只過了大半年,都沁和都爾本兩部就大肆南下。
跪坐的女子沒有說話,將趙肅睿揮得到處都是的折子一點點收起來。
看著她的動作,趙肅睿許久沒有說話。
馬車迢迢向北去,在他掌控下的大雍,又會去往何方?
都沁部與都爾本部這時攻打開平府,不過是為了讓他回軍固守,不再親征。
可若真是如此,他之前數年頂著滿朝文武的聒噪之聲執意西征北伐所得的戰果也就分毫不剩了。
西北兩部聯手,并無必勝之心,卻是以命賭運,不將他們徹底擊潰,以后數十年,大雍還要花費多少人力財力去抵御西北?
“昨天從西南來的折子,你給朕找出來。”
“是。”
女子低著頭,找出了一本奏折。
車簾半掩,外頭刺目的天光隨著馬車的輕動而搖晃在她的身上,她官帽一支素白的玉蘭花在明滅間搖曳。
趙肅睿看了好一會兒,在女子抬起頭的時候轉開了視線。
“明若水在土人那邊兒經營的不錯。”看了眼手里的折子,趙肅睿將它放在一旁。
用手撐著頭,他緩緩靠在椅子的扶手上。
馬車中靜默下來,片刻后,一陣淺淡又悠遠的香氣漸漸氤氳而起。
趙肅睿閉著眼冷笑:“沈長蟲,朕竟淪落到讓你來安慰了?”
被他稱作沈長蟲的女子輕笑:“陛下,不過是一點凝神靜氣的帳中香。”
趙肅睿哼了一聲,神情漸漸舒緩了下來。
“明若水,現在領的是兵部郎中,讓他當欽差,北上去萬全都司……先領金陵兵部右侍郎銜。西南太遠了,就近得提拔個能用的。”
正在趙肅睿不知道是在沉思還是要睡去的時候,又有奏折到了御駕之前。
女子彎腰接過折子呈給了陛下。
趙肅睿打開看了一眼,先笑了,笑意有些癲狂。
“章詠竟然帶兵南逃到了燕京,還大言不慚說要以逸待勞據城而守……”
看到后面,他緩緩抬起頭,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女子。
“沈長蟲。”
“陛下,微臣在。”
趙肅睿從上到下地打量她,神色莫測。
“留在燕京的滿朝文武拿不定主意,皇后帶人出城,將章詠殺了,另選了龍威將軍蔡蟄重整軍隊打回了宣府,你有何可說的?”
女子彎著腰低著頭:“皇后娘娘處事果決,微臣敬服。”
趙肅睿笑了,這次是被氣笑了。
皇后林妙貞和他相識十數年,他如何不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她確實處事果決,可自從他皇兄去了,她就輕易不再動作,只替他操持后宮,不讓他那個肆意妄為的母后一家獨大。
這樣的人,若不是被人影響,又怎會做出這樣的驚人之舉?
至于那個能影響林妙貞的人,自然就是他眼前的女人。
“朕稱你這聲沈長蟲還真是叫對了,不聲不響,暗藏毒計,傷人害命。”
趙肅睿不喜歡沈時晴,盡管她一舉掀開了英王府籌備幾代人的謀逆一案,可在趙肅睿的眼里,這個女人的心機實在是過于深沉。
哪怕她總是那般沉默無害的模樣,趙肅睿卻一直死死盯著她。
把她調到御前伺候了大半年,趙肅睿越發覺得她有些深不可測,從一雞往下的太監們一貫看不起女官,卻都對她甚是尊敬,尤其是三貓。
這沈氏不過是會些奇技淫巧又有幾分灶上功夫,竟然就把那貓崽子給收服了。
二狗一向自視甚高,就因為這沈長蟲說了些養生法子,現在也會尊稱她一聲沈姑姑。
她越是如此,趙肅睿就越想知道這個女人進宮來到底想做什么。
此時,他還是看不透。
“告訴李從淵,讓他調度內外,內事有他,宣府一地,都聽從皇后的差遣調派。”
“是。”
沈時晴跪坐在地,她在這輦車上有一張兩尺長的小桌,一旁放著筆墨紙硯。
見她寫的認真,趙肅睿突兀一笑:
“皇后離宮,太后少不得要生些事端,沈長蟲,朕封你為貴妃,讓你回燕京替皇后執掌宮務,如何?”
沈時晴正要提筆,聞言,她落筆紙上,穩穩當當。
“陛下說笑,微臣是再嫁之身,如何能入后宮?此時能在御前伺候,已經是深受皇后娘娘恩典。”
“好。”
趙肅睿倚在御座上用手撐著頭緩緩笑了起來。
仿佛他剛剛只是開了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