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之慢,除了受限于步卒腳程之外,起灶做飯安營扎寨都是耗時耗力的營生。
加之輜重繁多,即使是晨起夜歇,中間不停,一日也不過行軍一百二十里,這也已經是極快了。
自燕京有軍報來,每日都有文武大臣絡繹不絕地往來在陛下的御駕之中,沈時晴在一旁候著,看著那些肱股之臣一個個灰頭土臉如喪考妣。
燕京情勢危急讓他們為難。
越發陰郁深沉的陛下讓他們難上加難。
新任的兵部尚書并不是楊齋那樣的持重老臣,而是曾經巡撫西北又提為金陵右都御史的郎旌,此人本不在本次兵部尚書的廷推之列,是陛下御筆朱批親自提拔上來的。
這樣的人,注定了野心勃勃,也注定了只能成為陛下的臂指,不會做違背圣意之事。
聽著他極力反駁李從淵等人,堅持陛下的西征之策,沈時晴默默垂下了眼睛。
“尸位素餐的廢物,老而不死的祿賊!給朕滾出去跪著!”
堂堂太仆寺卿顫顫巍巍戰戰兢兢地退出了馬車,脫下官帽跪在了塵土飛揚的黃土道上。
車簾晃動的間隙,沈時晴看著他的一頭白發在斜光里悲愴招搖。
“沈長蟲,你會騎馬么?”
沈時晴正在草擬圣旨,聽到此問,她放下筆斂袖低眉:
“啟稟陛下,幼時學過,去歲侍候皇后娘娘之時,娘娘也曾教過。”
“那就是會了。”
趙肅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陛下再無他話,沈女官低下頭繼續寫圣旨。
入夜,身上裹著一件羊皮大氅,沈時晴騎在奔馳的馬上,抬頭望去,借著星月光輝能看見遠處的昭德帝一騎絕塵。
一日一百二十里,昭德帝到底還是覺得太慢了,他就像他當年第一次北伐一樣,帶著幾個人縱馬疾馳,沖向了戰場。
一行十余人騎得都是寶馬名駒,天亮之時,遠處的城池已經遙遙在望。
“沈姑姑你可還好?”
聽見有人問自己,沈時晴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
“尚可。”
活著。
趙肅睿轉頭,就看見那個總是舉重若輕的女官雙手緊緊地攥著韁繩,清瘦的臉頰帶著些蒼白。
二狗循著皇爺的目光看過去,又看了回來,再要看過去的時候被他家皇爺打了狗頭。
“皇爺,這等奔波,沈姑姑一個弱女子……”
“弱女子?這等蛇蝎人物朕不把她帶在身邊,說不定明日她就能給朕弄一車的臭咸魚。”
二狗讀書少,自然是不懂其中典故。
卻見皇爺瞄了一眼沈姑姑的衣裳又移開了視線。
進寧夏衛大營的時候,二狗牽著馬,聽見他家皇爺輕聲說:
“朕記得朕有件駝褐袍子,你去找來。”
皇爺說的那件駝褐袍子二狗是知道的,最細密的小駱駝絨織成的衣裳,是上次西征大捷從那都爾本部王帳里翻出來的料子做的,略有些短,皇爺最喜歡穿著騎馬。
既然是皇爺吩咐的,不過一刻他就從行李中找出了那件衣裳送進了皇帳。
深夜,二狗讓人專門去尋了條羊腿烤了來給皇爺墊肚子,端著羊腿進了皇帳,他就看見沈姑姑正在案前站著寫圣旨,身上正穿著那件金光燦燦的駝褐袍子。
二狗心中猛地一緊。
他天天守在御前,竟是不知道皇爺竟然對沈姑姑有了這般心思。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是夜,皇爺御駕親征,直搗城外都爾本大營。
二狗護衛在側,一刀砍下了一個副將的腦袋。
皇爺大喜,連連夸他是皇爺手中一虎。
本就已經是將軍的二狗不禁揚眉吐氣,他雖然沒了下面,也是鐵骨錚錚的將才,以太監之身立下軍功,似他這般的人物,古往今來又有幾個?
一群小太監圍上來逢迎道喜,二狗面上尋常,心里已經得意到了千分萬分。
看著這些人偷偷塞來的賀禮,他一邊覺得窮酸,一邊也一樣樣翻看著。
突然間,他看見了一個金環。
寸許大小的金環,內壁上刻著字。
又一夜,二狗縮著脖子走到了營地后面的林中角落。
“你……”
二狗緊握著匕首,看著穿著黑色氅衣的人緩緩轉身。
“沈女官?!”
“段將軍。”沈時晴語氣徐徐,對他以本來姓名相稱。
看著神色如常的女子,二狗攥著匕首的手青筋暴起。
皇爺對沈氏動了心思,現下怕是正在興頭上呢,他要是將人殺了,未必不會露出行跡。
可要是不殺……
“不知道沈女官深夜喚了咱家出來所為何事?”
“段將軍,兩萬三千兩白銀,四千兩黃金,這等錢財在你這御前司禮監秉筆眼里算不得什么,又何必做出驚嚇惶恐之態?”
說話時,沈時晴看向了段求貴拿著匕首的手。
段求貴的心中越發驚疑不定。
兩萬三千兩白銀,四千兩黃金,正是英王府造反之前多年間給他送的錢。
英王府造反之后他戰戰兢兢,生怕這等事被皇爺知曉。
沈氏不僅知道這個錢數,甚至還有他和趙勤仰之間的信物。
“你想要什么?”
他壓低了嗓音。
“段將軍放心,我想要的,你給得起。”
說完,沈時晴抬頭看向了遠處的山野。
銀光傾瀉,如覆霜雪。
在她身后,段求貴終究是把刀收了起來。
昭德八年,帝御駕親征,首戰即斬敵千余,收回數城。
五月,兵出塞上,斬敵首五千,再破都爾本部王帳擒獲都爾本部一干王親貴族。
六月,都爾本大部再次西遷,昭德帝發奇兵追逐,終俘獲都爾本人千余,牛馬上萬。
長途奔襲,年過五十的名將張元綴死于馬上,老將狄奉墜馬死于陰山。
八月,昭德帝發兵陰山以北,截斷了都爾本和都沁兩部的勾連之路,與此同時,皇后林氏穿甲出征,打破都爾本、都沁兩部聯軍于沙井。
此役,明若水大放異彩,以三千土漢混兵破敵萬余。
都爾本都沁兩部送上降書,昭德帝未讓使臣入帳。
九月,皇后林氏破都沁部大營。
從此,世上再無都沁部。
十月,御駕返程。
行至中途,燕京突來消息,太后斥皇后不孝不敬,在慈寧宮賜毒酒將皇后林氏鴆殺。
燕京嘩變。
昭德帝得信后快馬回京,行至太行,突逢山崩。
隨行一女官馬術不精,在山崩之時跌落山崖。
十月初九,太行山白雪飄搖。
趙肅睿看著雪花輕落在碎石之上,終于再難隱忍,一口濁血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