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花好奇地看他兩眼,重復:“我說,她明明是個天仙姐姐,為甚偏偏穿男人的衣服。”
葉家杭震驚不已,轉目對著秦樂樂仔細地從頭打量到腳,幾許不確定地問:“樂樂,你,真是女郎?”
其時程朱理學尚未興起,女性地位和男人相差不大。但兵荒馬亂中,一個綺貌華年的少女獨自飄蕩確也極少。加之葉家杭初出皇宮,心思全在游玩之上,對秦樂樂的異樣也并未深究。
秦樂樂女子身份被揭開,幾絲惱怒,白他一眼:“不是說過嘛,不愿和你結拜兄弟,你自己沒看出來。女娘怎的啦?不認我當好友了?”
她親口承認,葉家杭才真正相信,見她氣惱,忙道:“你沒瞧不起我是金人,我怎嫌你是女娘,再說你是女娘,反倒更好。”
“更好?”秦樂樂被他這一論調弄得摸不著南北。葉家杭卻只覺得沒由來的歡喜和快活,那喜悅溢滿胸膛似乎馬上便要炸裂一般,不知所措地站得片刻,忽然就地連翻幾十個跟頭,哈哈大笑:“樂樂原來是女郎,她是女郎。”
他小馬駒脫韁一般地撒了半晌歡,回身扯著丑花的朝天辮問:“你是如何認出她是女娘的?”
丑花在草上爬來爬去,很是不屑:“笨哥哥,姐姐身上香,很香。”葉家杭搖頭反駁:“不對,宋人郎君也有熏香簪花的。”
秦樂樂聽他們仍舊圍繞她是女子的話題轉圈,當即開口打斷:“丑花,你要去何處?我送你。”
丑花想了想,道:“要不是笨哥哥救我,我已經死了,我若死了,我娘也要哭死,我還是先回家,練好功夫再來打金狗子。”
他張著漏風的門牙卻說著邏輯清楚的話,將葉家杭看得忍俊不住地笑。
秦樂樂卻垂下了頭,仿若再次聽到翁翁低沉的喝斥:你等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皆因我忍辱負重維護官家,待我一去,官家為平眾怒,必將奪我爵位,收此府邸。
格天府原是翁翁的家,我本是沒有家的。想到此處的人不由得駐足當地,眼神漸漸地凄切。
片刻才抬頭問道:“葉家杭,你現下已知道我是女郎了,今后還會陪我去找爹爹么?”
葉家杭摸摸她的頭發,正色道:“樂樂,咱們是生死之交,是沒有男女,高低,金宋區別的。你是小娘子,我更要好好地照顧和保護你。”
初夏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照在他輪廊分明的臉上,他深深的眼睛閃著寶石的異彩,情真,意也切。
秦樂樂只覺得風都輕柔了幾分,忍不住拉起他的手:“葉家杭,我這人不太好,連翁翁都騙,可,我從來不騙爹娘和夏先生,只有些事怕他們擔心不說,從今日起,你是第四個我一輩子都不會騙的人。”
幾絲陰翳飄過她的臉:“我七歲那年,娘親因病去逝,聽說爹爹和翁翁大吵,從此離府。翁翁請了幾位先生教我,全都被我故意氣走。直到夏先生捎來爹爹的信,讓我好好跟他讀書習武。”
“我一直在想,可總也想不出,爹爹走時為何不帶著我,他真的不要我了么?”她的聲音低微,清淺如訴,兩眶淚水,也悄然地盈滿長睫。
風吹動她的黑發和輕衫,憑空在原野托出一朵明艷的花,那雙含淚的眼眸,如雪山的湖水般澄澈剔透。
世界在瞬間變成空白,葉家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抬起手卻頓了頓,從懷里取出絲帕遞過去:“你是身在局中看不清,你爹爹若不要你,怎會讓夏先生來教你?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那時小,他不能說。等阿娘回到江南,我們找到他,一問便知。”
“是極,我如何便沒想到?”秦樂樂被他一點,豁然開朗,大喜中拉起葉家杭手舞足蹈半晌,再學著他的樣子連串地翻跟頭。
丑花旁邊模仿,結果小胳膊不給力,一頭頂過屁股作地,如四面朝天的小龜再也不能動彈,惹得兩少年捧腹大笑好半天。
“樂樂,你喜歡溪亭的曲水流觴,明日我們拉著娘親再去。”葉家杭看著那張明珠仙露般光華四射的臉,恨不得那笑顏永遠如此盛開。
風吹珠簾入畫樓,梨花玉屏前,蘇合香淡淡飄散,清澈的流泉在青玉石案中蜿蜒,荷葉狀的木觴順水飄游,為客人送來一道道的美酒和佳肴。
葉家杭的目光從飛花濺玉的溪泉,移到泉水匯集橫塘的半池蓮華,再到對座秦樂樂的身上,眼神幽深,幾許恍惚。
恢復女裝的人兒不施粉黛,卻仿佛匯集了世上所有的靈動和顏色,最常見的綠羅短襦和長綾裙,在她的身上,是筆墨難繪的清麗和雅致。
她正與葉秋娘點評眼前的菜肴:“丹梅味甘且脆,乃是將朱瑾花,梅花和鹽暴曬后,加糖入罐腌漬而成。春滿江南五彩繽紛,以蘭花,蘆筍,南瓜,百合,松餌入油膾制。”
“不錯,百花宴以花入菜,名不虛傳。瞧這酥炸金雀花以鳥巢式擺盤,想必寓意乃為如鳥歸家。”葉秋娘微笑作答,眼光卻落在珠帶金冠,紅衣銀靴的兒子身上。
每一次宮宴夜游,杭兒都是最跳脫,最神采飛揚的那個:他大笑飲酒,他擊節而歌,他踏鼓起舞,他打翻銀盞燈,他摔碎白玉杯。
此時的他,卻安靜地依在軒窗下,雕欄邊,手執夜光杯,情深款款地,凝視,他心中的女郎。
默然而歡喜。
他長大成人了,曾奪去眾多兒郎的風華,揉碎無數女兒的芳心,終于,他遇上了中意的小娘子。
葉秋娘眼神欣慰,夾雜些許憂傷:由愛生怖,由愛生畏,今后的他,將不再如過去那般無拘無束,灑脫自在,他會因她而喜,因她而悲。
秦樂樂自然不明白當娘的這番心思,道:“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角而醉月。這溪亭花宴讓我想起西湖邊,夏夜月下,人們在湖畔縱酒呤詩,臨水流觴,風雅閑適,不象在北方,爭斗不停,離亂難止。”
停得一息,望著葉秋娘,猶豫片刻,終于問道:“伯母,你在大金住了多年,可曾聽說過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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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宋朝女性的地位不低,富有家庭的女子可接受很好的教育,在文學藝術領域非常活躍,李清照和朱淑真們的詩詞可以作證。普通人家的女性也可從事商業和手工業等活動,黃道婆便是那時紡織業的大咖。史書也有“風俗尚侈,細民有女則喜,生男則不舉”的記錄。總之,那時女性的思想和行動比較自由和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