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澤如漆的歙州墨,安靜地躺在藍田羊脂玉盒中,黑如暗夜,白如霜雪,涇渭分明,卻同樣的,溫潤堅密,豐肌膩理。
衣冠楚楚,眉目淡雅的老者執起墨,在鼻下嗅了嗅:內中加有珍珠,麝香,冰片,樟腦,藤黃和犀角等香料。
用它抄寫的書,即使存放百年,香氣如故。
歙州李墨,天下第一品,當年的才子秦觀珍藏了半塊,制墨名家潘谷看到,下跪驚呼:我生得再見矣。
曾經的自己,做夢也想不到,如此珍貴之物,他可日日把玩,欣賞,甚至,磨墨書寫,親身體會筆下那玄妙的芳香和流暢。
就如整個江寧府的人都不曾想到,那個摘枝為筆,鋪沙為紙,勤學不倦的貧苦少年,會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指點萬里江山。
權焰熏天,風光無限,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依然填補不了,心中的至深遺憾。
跋涉千山萬水得到的風景,不能與所愛分享,嘔心瀝血創下的家業,后繼無人,至親至愛,都離他遠去。
那年,素衣少年的他,謙卑爾雅,細雨霏霏中搖櫓過河,江南潔白的杏花,飄落在一川綠水,也飄落在他的小船。
抬頭,她佇立在一彎拱橋,淡黃輕羅衫,手持青花傘,眉目如畫,婉麗似水。
春雨迷離,滿城花樹,兩兩相望,從此思君朝與暮。
她不動聲色地守望著他,天資聰穎的寒門少年。他心有靈犀地在各種詩會文賽中展露頭角,終于,求娶到了名門望族的嫡女。
婚后夫妻恩愛,次年便喜得麟兒。但一顆翱翔九天的心,怎會只停留在兒女情長?
三年后,他進士及第被王氏榜下捉婿,王氏故交遍朝野,卻少才情出眾的子弟。
雙方各有所求,他娶王氏為平妻,與原配并列。
誰料,素來溫柔的她,不僅拒絕赴京與他團聚,且將珍藏的兩人發絲,還給了他。
誰料,王氏因小產終身不育,他只好領養了妻兄王喚之子,取名秦熺。他想,這是老天對背叛的懲罰。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他在宦海沉浮,在兵荒馬亂中轉輾,兩朝皇帝甚至金帝都賞識他,賜美女無數,他不曾接納,沒有了那人,再多的鶯歌燕舞,也毫無意趣。
十七年的時光彈指即過,忽一日,剛才及冠的親兒求見,看到風姿卓然,與已酷似的骨血,他喜極淚下。
那時他剛從敵國逃回,作為新上任的禮部尚書,躊躇滿志地正要施展才學,與金人解仇議和,以求內部安定繁榮。
以為雙喜臨門的他,卻得到她已去逝的消息。驚濤駭浪中逆水行舟,驀然回頭,遠橋上再也不見了那綽約妙曼的身影。
他的心伴著室外的雨,淚流了一夜,殘花拂了滿地,宛如在為她的一片癡情,終究付了流水,傷了時光。
唯一可慰的是,她長年修行禮佛,終究釋然,臨去前吩咐兒子守喪期滿,便到他膝下盡孝十年,以報生恩。
望兒文武聰明,內外兼修,精六藝,博古今,卻與她一般,不喜繁華,但愛山水。
望兒不愿入仕,他多次勸說被婉拒后,便不再強求;望兒逢春要到山里與授業師傅團聚,他沒有異議;望兒選中的妻,美慧過人卻任性嬌蠻,他亦歡喜接納。
后來兒媳誕下孫女,玉雪可愛,聰明活潑,他心肝寶貝地寵她,她亦乖巧,除了戀著爹娘,便是最愛在翁翁懷里撒嬌。
仕途風光,兒孫繞膝,他終于滿足,家業無人繼承如何?畢竟,誰又管得了身后事?
然而,想來還是他積德不夠,老天終是要他孤身終老。從古至今,高峰險崖上,冷寂寞落,寒風蕭蕭。
震驚天下的岳飛案,毀滅了開國公府,也毀滅了他的天倫之樂。
風雨如磐,黑云壓城。失去至愛,從不參與朝政的望兒竟與皇帝對抗,他以孫女要挾,亦換不回望兒要興滅繼絕的心。
望兒手持長劍,在風雪凜冽中離開他,不曾回頭。
那一瞬,兒子挺撥高大的背影,那人聘聘裊裊的身形,與自己面對金人刀叢劍林時的慷慨陳詞重疊。
他忍不住地老淚縱橫,仰天長笑:你們終究,與我異路。你們終究,與我同類。為了胸中稟持,縱滔天洪水,亦要截斷眾流,橫身而過。
當晚,他第一次在皇帝前下跪。
乖巧可人的小孫女,陡失父母,從此變得怪僻,橫蠻,惹事生非。他知道原由,加倍地寵她,王氏和秦熺之妻叫苦連天,卻不敢,也不能拿她如何。
今春她偷偷離府尋父,幾月不歸。他心急如焚,派人找尋不得,憂慮至大病一場,皇帝體察他,特遣安定郡王到舊都祭祖并四處打探。
得知她平安無恙,他才放下心來:小女娃孩子性情,玩夠了,總歸要回府。
誰知她竟以受到驚嚇為名,向節度使索取大筆資財,并寫信給他,說姓張的爪牙欺負了她的姐妹,她要為民除害,他不得多管。
張俊不了知她,信了。他卻知道此事背后必然還有原委。沉吟片刻,終是讓府中第一高手汪青峰前去詳查。
節度使,他意味莫名地笑了笑:盜匪出身的酒色之徒,全靠在苗劉之變力撐皇帝而得信任,當然,他從軍中收集的偽證,也幫他的大理寺有了上書殺飛的理由。
天氣越來越冷,書房依舊溫暖如春。
紅泥爐上的水在咕嚕嚕的沸燒,仿若再次見到望兒點茶的模樣,正如年輕時的他,端嚴,沉靜,堅韌。不同的是,他沒有愛妻嬌女在側。
緩緩地將茶水入杯,梅花雪水煮成的茶,清香四溢,可那味道,再也不如從前。
“稟太師,有人拿著小娘子的畫像到處打探,已被抓獲。”侍衛長馬俊能進門匯報。
秦檜的手頓得一頓,語意極淡:“審。”目色卻變得鷹隼般的犀利深沉:這些自詡仁人志士的蠢貨,不懂恃力者終亡的道理。大金游牧尚武,全民皆兵,若不與它修睦罷兵;便只能以舉國之財力去拚。
連年戰爭,軍費巨大,民不聊生之時,方臘鐘相之流必如過江之鯽,屆時內憂外患,趙宋必亡。
何況,皇帝早已厭倦,那些年左支右絀,如喪家之犬一般不停逃跑的生活。他愿意以尊嚴和江山歲幣換和平,換他親娘的回歸。
自己上察圣意堪憐,下恤生民時艱,他們卻時時謀劃著刺殺他。如今,竟要將黑手,伸向一個花季小娘子了么?
“回太師,此人乃湖州義軍首腦之一方仆的家奴,說主人讓他查小娘子的來歷,他說,說,小娘子一直住在岳三公子的吹花小筑。”不過半刻,馬俊能便前來稟報。
咣當一聲,秦檜手中茶盞掉在地上,滴水潤澤的壁玉瞬間摔得粉碎,喜怒不形于色,老謀深算的人,猛然從椅中站起:“馬上去湖州。”
隨及頹然坐下:不,她向來吃軟不吃硬,何況,以她的聰明,他們奈何不得。沉默一息,眼中精光閃爍:“將她在吹花小筑的事,漏給杜若芷。”
北風呼嘯,寒冬已至。很快,胭脂將漫過梅梢,正如碧血,將染紅格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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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秦熺(1117~1161年)字伯陽。秦檜妻兄王喚之子,被秦檜領養,進士,曾行秘書郎,秘書少監,后擢禮部侍郎,樞密院使等官職,秦檜死后以少師致仕。
2,秦檜這人很值得研究,死后萬人唾罵,生前卻人人喜歡,徽欽二宗,偽楚皇帝,金太宗和大金諸多貴族都喜歡他,想用他。他也并非如吃瓜群眾想的那樣怯懦,除了公然反對金國扶張邦昌稱帝,也因拒絕割地被趙構直接任命為割地使,還再三請求撂挑子不干。他與趙構的關系很微妙,在世時,張俊情愿得罪皇帝也不得罪他,死后趙構說自己再也不用在靴里藏刀(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矣。)
對他拋妻棄子的事,純屬作者為情節虛構,反正他的罵名已經不少。多一樁無妨,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