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酒上滅,頓覺夜寒無。”葉家杭先是舉杯而笑,一盞下去,心暖身暖,興致盎然:“阿野昆奴,取鼓來,小爺我要跳舞。”
琴曲起,鼓聲響: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qū),夜皎皎兮既明……
紅衣金冠的少年,寬袖微展,火烈鳥一般陽剛驚艷地出場,踏著鼓點琴音,時而扭身轉(zhuǎn)腰,時而旋轉(zhuǎn)跳躍,時而翻騰飛跨,將太陽神的尊貴,威嚴和英武,演繹得淋漓盡致。
隨著這熱情洋溢,豪邁雄奇的舞蹈,陳猛口哨以助,珠瑤敲碗擊箸,張玉郎唱歌相和,雨荷起身伴他共舞,心事紛飛的秦樂樂,臉上也不由地綻開笑意。
一時間,花廳光影閃爍,樂曲清亮,舞姿翩翩,笑語飛揚,沉寂的松柏梁柱,亦似開出朵朵溢彩流光的花,平常不過的屠蘇酒,勝過王母瑤池的玉液瓊漿。
岳霖凝視著縱情不羈的少年,心中不由得淡淡苦澀,隱隱羨艷:他,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高堂在側(cè),情有所鐘。
少年舉手投足中閃耀的燦爛華彩,又讓以才情風儀著稱的人從未有過的自卑:他,當比我更能給樂樂以幸福。
葉家杭在一遍掌聲中結(jié)束他的表演,當娘的眼里浮起微微笑意:好孩子,知曉意中人心有所屬,便學(xué)會了大度地接納和隱忍。面上卻搖頭批評:“投機取巧,三公子的琴藝方是真功夫。”
“夫人此言差矣,若非深諳音律和詞意,斷難有如此生動的詮釋。”岳霖站在主人公正的立場來評介。
珠瑤眼里更是百千個太陽在閃爍:“就是,好的舞者,不僅感知音韻,更要表達出體驗和情感。”
“岳三和葉公子都極好,我是那個望塵莫及,駟馬難追,五體投地,百里也難望其項背。”陳少歧油腔滑調(diào)地打著圓場。
春盤上桌轉(zhuǎn)移了眾人的注意力,是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意境,芫荽,韭菜若萋萋芳草,蕪青與兩種蘿卜卷成迎風的花朵,色彩繽紛,賞心悅目。
珠瑤志得意滿地笑納了眾多的點贊:“明年我們還在一起過年,仍由我和秦樂樂主辦。”
未諳世事一帆風順的少女不曾料到:無常才是人生的底色,此情此景,那人,以及,那春心初動的期盼和甜蜜,都將永不再現(xiàn)。
這一晚,將是她余生最為美好的記憶。
在少女興致勃勃的介紹中,一道道以花佐料或裝飾的葷菜素食端上了桌:鶴鳴九天,東籬采菊,詩酒田園,月中丹桂,嬌鶯戲蝶,小家碧玉等。
小鈴子吃得興高采烈,晃著腦袋道:“兩位姐姐在餐桌上的花樣一般多呢。自從有了秦姐姐,我與公子都比過去胖了。”
雨荷的眼波在岳霖和秦樂樂之間轉(zhuǎn)得一圈,微笑逗他:“那便想法讓姐姐長住小筑。”
兩位愛慕者都不由自主地向秦樂樂看去,卻見她若無其事地挑起一塊東坡肉:“色澤紅亮,軟糯醇厚,肥而不膩,今日的火候掌握得極好。”
她顧左右而言他,心里卻有幾十只吊桶在亂晃:珠瑤和汪青峰先后到達湖州,憑著三哥哥的聰明,一絲破綻都會被他猜出真相,我需得盡快,親口告訴他我的來歷。
珠瑤不曾忘記自己的職責,停下玉箸,笑嘻嘻地搖簽:“陳公子,輪到你了。”
陳少歧沉吟:“剛上一道東坡肉,在下便講一段東坡先生的事,些許不雅,諸位可別介意。”
“成日總是棋琴書畫也無趣,有點不雅才帶勁,少歧,快快講來。”葉家杭拍著案幾連串地催促。
哪料講古之人還賣弄關(guān)子:“你們說說,東坡先生風評如何?”
“那還用說,先生自然才華卓絕,曠世奇才。”珠瑤搶先回答:“幾度沉浮,不改豁達與樂觀。”
張玉郎以史為證:“當年英帝有意讓先生直接入翰林院,韓相反對,說遠之大器要逐漸培養(yǎng)和提撥。先生得知后,感謝韓相愛人以德,可見其曠達。”
眾人頻頻點頭,岳霖卻一個激冷:父帥曾經(jīng)力拒封賞,趙構(gòu)卻堅持越級提撥,以致,父帥在三十二歲便手握重兵,遠超過去的上司和同級武將,煙花般地上升,然后,墜落。
陳少歧那廂將故事講得不緊不慢:“先生曾與好友佛印禪師隔江而住,有一日他做了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是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臺,自認為意境很高,差人送到禪師處,以為他會大加贊賞,誰之得到的回信只有兩個字,你們猜,是哪兩字?”
葉秋娘猜測岳霖定然知曉此典故,眼風過去,對方輕聲道:“知行合一難,先生亦如此。”
兩人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笑,隨及不約而同搖頭深嘆。
禪師的修為極高,難不成只是不錯二字。秦樂樂暗忖,還未接話,葉家杭已沖口而出:“定是放屁二字。”
眾人齊聲笑了,張玉郎道:“想那佛印乃才高八斗的出家禪師,怎會講出此等粗語。”
葉家杭想也不想地反駁:“人生百年,活著就要痛快,愛恨喜悲,都要盡興才好,他這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臺真是無趣之極,不是放屁是什么?”
陳少歧點頭:“葉公子的話雖然與禪師的本意大相庭徑,但他的的確確寫的就是這二字。”
“真是如此?”“真的么?”幾個少女不可置信地齊齊發(fā)問。
陳少歧繼續(xù)解釋:“東坡先生看后不服,氣沖沖地跑到禪師處評理,誰之禪師廟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白紙,紙上寫著兩行字,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
“妙啊。”葉家杭撫掌大笑:“先生這可上當了,就說嘛,世間哪里有人真能做到八風吹不動?”
秦樂樂卻道:“說明先生看重禪師,倘若別人如此說他,他定不在乎,更不會過江去評理。”
言為心聲,秦樂樂性格孤傲,除去知己朋友,誰也不在乎。葉家杭聽在耳里,笑容微斂,是悲還喜。
珠瑤花容亂顫地笑:“我看一那個什么過江來,比端坐紫金臺要高妙。”大膽任性的公主,終于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面前說出那個字來。
小鈴子咧嘴笑得半天,道:“一屁過江來,這句好記又好懂,少歧公子,今后你多教我?guī)资追牌ㄔ姟!?/p>
話音未落,眾人忽聽“噗”的一聲輕響,卻是小鈴子真的,不遲不早,此時此地放了個屁。
片刻的沉默,眾人忽又哈哈大笑,女郎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葉家杭和張玉郎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可憐的小書童滿臉通紅地奔出了花廳。
笑聲中,岳霖眼光滑過秦樂樂的如花笑靨,暗中祈禱:愿卿卿歡喜,歲月不負;愿海晏河清,普天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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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感謝本是人間客執(zhí)劍衛(wèi)蒼生補充:據(jù)說屠蘇酒是漢末名醫(yī)華佗創(chuàng)制,將大黃、白術(shù)、桂枝、花椒等中藥入酒中浸制而成。宋朝文學(xué)家蘇轍有詩道:年年最后飲屠蘇,不覺年來七十余。飲酒是從年長者飲起,過年飲屠蘇酒正好相反,卻是從最年少的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