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安靜地躺在床上,一頭長發(fā),烏云流瀑般散在玉枕周圍,雪白的小臉襯著海棠紅的軟緞被面,燈影下幾分說不出的明媚。
葉家杭摸摸她的前額,尋問的目光轉(zhuǎn)向守在榻頭的老太醫(yī),對方的答復(fù)讓他頓然輕松:情況穩(wěn)定。
轉(zhuǎn)身走出隔門的珠簾,抬腳便向陳猛踢去:“你個狗東西,竟敢騙我。”
兩人曾聯(lián)手收拾過呂山,算有舊情,在吹花小筑心照不宣地保持距離,此時打罵于他,是責(zé)怪也是親昵。
陳猛任他一腳踢在屁股上,才指向客廳外輪值的禁軍,苦著臉道:“六大王我求求你,秦娘子已經(jīng)不好了,你若再出意外,我和那幾條命都不夠交待。”
說完自己說對方:“金宋早已議和,可兩國皇宮內(nèi)外,多少人在互扳手腕,邊境更是天天打群架,你們?nèi)松矸萏厥猓杂胁簧鞅闶锹闊T僬f那岳公子已成過去,你出了氣,就該收手。”
阿爹雖與趙構(gòu)議和,骨子里是想打到江南的,老子和姓岳的,天生便是死對頭。
葉家杭暗忖:湖州是他義軍的大本營,那混蛋看著冷靜,萬一他失心瘋害我,我雖不怕,但此次南行是為阿娘歸故里,事非還是少惹為妙。
抬眼笑道:“你小子看著粗魯,倒也精明。”暗中卻想:也是,他若真像外表那般憨傻,趙懿如何會選他做侍衛(wèi)長?
“六大王,楊杰亮等在樓下,說秦娘子若退熱好轉(zhuǎn),請告他一聲。”阿野推門,低聲報告。
葉家杭側(cè)頭看向珠簾,內(nèi)室寂靜,燭影無聲,案頭插瓶里的數(shù)枝梅花,恰似她如蘭的呼吸,正淺淺地逸出清香,心中忽然便覺得安穩(wěn)。
“先晾他兩天。”淡淡地撂下幾字,沉吟片刻,才問:“可否將今晚發(fā)生的事詳細(xì)道來?”
等陳猛三言兩語地說明情況,立即讓他將一路跟到客棧的杜夫人請將進(jìn)來。
同時令努哈備好茶水點心,放下身段,客氣有禮地對老婦長長一揖:“小可葉家杭見過夫人。”
杜若薇的神情有些恍惚,目色灼熱而混亂,對他的禮敬,仿佛視若不見,聽而不聞。
“大夫說樂樂的劍傷僅是淺刺,嚴(yán)重的是心病,小可懇求夫人道出原委,助她盡快康復(fù)。”葉家杭推測老婦人跟到此處,若非有事相求,便是與秦樂樂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果然,杜若薇在片刻的沉默后,詳詳細(xì)細(xì)地講述了岳秦兩人決裂的過程。
月沉霜降夜半時,少年重新坐到少女榻前,握住她細(xì)滑的小手,心中最柔軟處,半是因憐惜生出的痛楚,另一半?yún)s是沉靜難言的歡喜:樂樂,從此你我天涯相伴,我保證不讓你難過。
當(dāng)朦朦的天光染上窗紗,吹花小筑的游廊,響起童子清脆的歌聲:雪霽天晴朗,梅花處處香,騎驢過灞橋,鈴兒響叮當(dāng)。
小鈴子伸著懶腰,興奮得一嘣一跳:明日上元節(jié),秦姐姐定要準(zhǔn)備許多美食,不定和公子帶我上街去賞燈看戲。
走到房門半掩的書齋,躡手躡腳地進(jìn)屋,從屏風(fēng)后伸出小半個腦袋,偷偷地往里瞧。
沒看見往常他為她畫眉,她為他綰發(fā)的場景,卻見自家公子白袍上血痕交錯,如泥像石雕一般獨坐窗前。
小書童驚駭?shù)冒l(fā)不出聲音,只一個念頭在腦中升起:難不成秦姐姐又受重傷了?
正不知所措,便聽公子吩咐:“將彩燈,桃符,狻猊,虎頭,門神統(tǒng)統(tǒng)撤了,小筑從此恢復(fù)以前模樣。”
童子矮身轉(zhuǎn)過屏風(fēng),觸及到主人沉沉的視線,不禁囁嚅:“這,這,我,先去找秦姐姐。”
未及邁步,便被岳霖揪住衣襟,陰冷的話語一字一字地扎進(jìn)耳膜:“不許再提她。”
話音未完,人已不見蹤跡。小鈴子呆呆地立著,張嘴欲哭卻又不敢,公子待他向來寬容,偶有責(zé)罰也是輕輕帶過。
如今他一夕之間變得這般冷漠嚴(yán)厲,小書童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原由。
不敢怠慢,匆匆地跑出去找人忙得半天,總算完成了任務(wù),瞧著重又清冷蕭色的庭院,小家伙忽然感到說不出的難過。
起居室內(nèi),岳霖面無表情地梳洗換衣完畢,眼神瞟向沙漏:已是辰時,楊杰亮仍無消息,想必是她的高熱未退。
轉(zhuǎn)瞬告訴自己:她是秦檜的親孫女,岳霖,你已與她情斷愛絕,不該再去關(guān)心她的死活。
她何罪之有?她乃大嫂表親,對你情深意重,你不思圖報,忘恩負(fù)義,涼薄得令人齒冷。
然,父兄何罪之有?秦檜附議昏君將他們趕盡殺絕,你卻恬不知恥,對奸賊的親骨肉牽腸掛肚。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間誰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你若與她位置對換,你將如何感受?
那根無形的扯不斷的鋼絲,在腦中來回拉鋸,從昨晚直到現(xiàn)在,將一顆心割得鮮血淋漓,千瘡百孔。
左右互搏不得結(jié)論,仍是啟程去吳一鷗家,請他到客棧為秦樂樂看診,自己則心神不定地等在隔壁茶樓。
哪料不過片刻,大夫便來到他的座前,搖頭:“侍衛(wèi)長守在門口不許我進(jìn),說有太醫(yī)在,不必勞我的大駕,等秦娘子好轉(zhuǎn),自會通知你。”
岳霖聽罷,反而些許放松,按葉家杭的性情,如果她真有性命之憂,定會強(qiáng)迫全城的名醫(yī)齊聚會診。只是,得找一個他無法拒絕的人去探望,確定她平安無恙才好。
吳一鷗瞧著向來風(fēng)儀翩翩的人臉色蒼白憔悴,眼里盡是風(fēng)霜,目光便帶了幾分狐疑:“侍衛(wèi)長,似乎對三公子有點成見。”
葉家杭那廝甚是狡猾,當(dāng)時請?zhí)t(yī)到湖州,如今行這阻攔之事,對外都打著陳猛的名義,先生想來是誤會自己和安定郡王在爭小娘子。
岳霖暗中長嘆口氣,也不解釋,只起身謝過吳一鷗,慢慢地出得茶樓。
冬日的陽光涼得刺骨,長長的街道空寂無人,地上是厚厚的冰雪,他行在其中,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仿若整個世界只余他,獨自地走,永不停息。
徑直去到雪紗裙的祭堂,遠(yuǎn)遠(yuǎn)瞧見陳少歧和阿蠻雙雙出院迎接。
金童玉女衣袂飄飄地攜手而來,天光云影般的美景,于他卻如利劍穿心而過,經(jīng)過門檻時竟差點一跤摔下。
執(zhí)子之手,與爾偕老。此生,我將再也不能牽握所愛的手。
“少歧,陪我去喝一杯可好?”低沉暗啞的聲音,驚得好兄弟差點掉了下巴:謹(jǐn)守禮度,從不貪杯的端方君子,竟然一大早跑來拉他去喝酒,神情,還從未有過的狼狽。
這是,天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