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猛于虎！元帥并非死于敵國的刀劍，而是亡于趙構的自私，秦檜的權欲，張俊的妒嫉，王貴的怨恨，以及，那些出賣他的將領對財富和地位的貪婪。

陳少歧無奈地嘆息，關窗，將如瀑布奔流的大雨和透骨的冷濕擋在室外，臉色平靜地提議：“岳三，走吧，不再管這些破人破事，帶著樂樂，陪我與阿蠻浪跡天涯，憑我幾個的本領，何處不能活成桃源？”

岳霖沉默，如水似墨般幽深的瞳目轉向對方，多年摯友明白他的心思，攜愛侶之手，遍游壯麗河山，是自己做夢都想要的。

樂樂數次提到，她曾跟父母游歷，去過舊都的清明河，巴蜀的棧道，她還想去塞外射雕，看萬年不化的冰峰，想到洞庭泛舟，觀賞萬頃碧波，遍野林花，甚至想去荒蕪百年的絲路，追尋風流云散的千里佛國，異域風情，聽遠古吹過綠洲，沙漠，神秘悠遠的駝鈴和豎琴。

這些于他，是無尚的自由，無垠的快樂。

屋角花架的兩盆君子蘭，似乎也解人意，裊裊送來淡雅幽香，彌漫室內，久久不散。

天地萬物的化現，遠比人類可愛。張玉郎放下火折，故作輕松地笑：“你們要偕美同游，怎能忘了兄弟我呢？”

錦衣玉食，有著敏銳審美情趣的俊美少年，從來不明白人類為何能創造出有如天簌的詩歌音樂和繪畫，同時也如此地陰暗和殘暴？

驀然一道驚雷，伴著閃電炸響，岳霖眼中夢幻般的期盼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說的凄愴：他無論如何割不斷與開國府的紐帶，此生，他注定是折翅的孤雁，飛不進那晴朗的天空。

風雨如晦，他的目光怔怔地停在燭光：千年暗室，一燈照破，義父教誨，男兒當象父帥那般，無論世道如何黑暗不公，要盡力將自己活成一束光。

想起那個對他有著永世之恩的男子，長久的疑問再次涌上腦海：當年狂風暴雪，扶持趙構上位的皇叔倘因擔保父帥清白被流放，客死異鄉，義父卻公然且安然地以真實姓名收養了我。

他究竟有何不同尋常的來歷？還有，大嫂的阿娘以及方氏母女，又是如何被免于流放？

想到此處，他再次在文檔中查詢，終于找到一封傅選給趙構的密折，此人任職父帥麾下，卻是被皇帝安插在軍中的釘子。

父帥手握重兵，深得民心，且看透了皇帝的小算盤，知他謀國不臧，自然是極力防范的對象。

傅選在奏折中說岳飛父子及張憲違抗圣旨，目無君上，形同謀反，卻說婦孺無罪，自己曾在受傷時得過李氏和方氏的照顧，愿以軍功保兩位婦人及子女免于刑罰。

趙構赦免了方氏及紅蓮的流放，卻未放過阿娘和我們兄弟，難怪那日義父對阿娘說，他只能帶走我一個。

岳霖立在書齋，恍然回到那個斜陽殘照的黃昏，暴雪紛飛，風凍如割，年少的他與阿娘和眾兄弟一樣，望向被上了封條的開國府，悲憤焚心，卻固執地不肯低頭，不肯流淚。

傅選作為趙構極為信任的密探，出賣父帥和張伯伯，卻保下方氏母女，難道義父，也與姓趙的做過特殊交易？

義父光風霽月，何等高曠，他必定不會如傅選那般陰暗行事，只他，是如何讓趙構容忍我的？

陳少歧看著神情復雜的好友，知曉這個性情溫潤，行止端雅的兄弟已經拒絕他的提議，輕聲發問：“岳三，你在找甚？”

“我想看看，這里面是否能找到有關義父的記錄？”岳霖沉吟片刻，終于如實回答。

“我阿爹認識你義父二十余年，說他是高林松風下，閑扉東籬邊的世外隱士，官家怎會有他的記錄？”陳少歧搖頭而笑，頓得一頓，終于還是低頭在如小山般的文檔里找尋。

等幾人瀏覽完趙懿送來的所有筆錄時，驟雨微收，暮色將臨，他們如意料那般，不曾找到有關商先生的只言片語。

張玉郎伸一個懶腰，推開窗戶，望向滿院被雨水沖洗得格外青綠鮮妍的花木：“我們還是先吃點東西再說。”

話音剛落，便見小鈴子氣喘吁吁地跑來，腳步未停，聲音便起：“報告三公子，宋官人到訪。”

宋懷瑾？接替周致深的湖州知府，他并非如前任那般同情岳氏，支持義軍，怎會在此時來到吹花小筑？

幾人交換著眼神，面上均有疑色，卻又不約而同地整理好衣冠，直接行去桑梓園的花廳。

盤領緋袍，年過四旬的宋知府正立在花廳之外，打量著這粉墻黛瓦，竹石花木的清雅院落，當目光落在遠遠行來的年青書生，目色微凝。

他新官上任幾月，與當地的大戶望族早有交道，見過陳張兩位公子，與岳霖卻是首次相會。

出生將門的年輕男子，白衣勝雪，烏發似漆，純粹的墨黑與素白，竟如星辰清淺，朗月在空，沒有半分塵世的味道。

“不知宋官人光臨大駕，學生有失遠迎，請恕罪。”主人的禮儀挑不出半分瑕疪，兩位伙伴也在一旁行禮問候。

宋知府臉上浮起絲溫和笑意，語意恰到好處的既不親熱也不冷淡：“下官正有要事與湖州士紳相商，聽說三公子剛從北地歸來，便直接登門相見，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賓主落坐，小鈴子送上清茶瓜果，說有要事的卻不急不緩地與岳霖閑聊起北地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絕口不提前線義軍和抗金這些敏感詞匯。

岳霖也象一個游學的晚輩，彬彬有禮地應對長者，陳少歧半笑不笑地看戲，偶然插上幾句場面話，張玉郎則有些沉不住氣，很為不耐地猜測老小子到底在葫蘆里賣他娘的什么藥。

盞茶功夫過去，宋知府才似無意提及此行的目的：“聽說安定將軍送來不少令尊遺物，下官可否觀瞻片刻？”

草木繁茂的夏夜，清涼的風送來雨后花院濕潤的淡香，院角似有蟲的低吟，鳴聲里一派安閑，岳霖心中卻微微一沉：他的消息竟如此靈通？

面不改色地含笑回答：“去歲慧海大師來湖州講法，學生不才，與太后結下善緣，她老人家慈憫，許諾送還部分家父所屬之物，今日剛托安定將軍府送來，宋官人請移步。”

這番話自然是他與陳猛商量后的說辭，既防止趙構責怪兒子，又避免主戰派的政敵以此攻擊義軍及朝堂上的支持者。

宋官人點點頭，跟著幾人行到收藏室，將趙懿送來的物什仔細看過，才語音低沉地開口：“朝廷急報，滄州突發瘟疫，為防止疫情擴散，官家已切斷南來北往的通道，包括長江渡口的往來船只。”

義父的行程要被耽誤了，二哥離疫區不遠，怕是要想法馳援，我被困此處，竟什么也做不了。岳霖腦中轉著念頭，嘴角笑意，不知不覺地僵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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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傅選為趙構在岳家軍中密探是真事，為岳張兩氏家眷說情則是虛構。當時軍中高級將領多數沉默，少數出賣，極少數為岳飛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