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女公子，請。”富麗堂皇的節度使府內，錦袍玉帶的少主人正態度殷勤地將訪客引向在假山瘦石，幽深花木中曲曲蜿蜒的游廊。

卻是秦樂樂在大理寺和刑部呆過數日，閱畢有關地圖失竊一案的卷宗，與偵查官員詳談以后，決定拉著傷未痊愈的趙懿，到案發現場再次探看。

當然，她明正言順的理由是探望中風在床的張家伯伯，畢竟對方待她素來親厚，去看收藏室不過因為好奇使然。

夏風習習，綠樹濃蔭，聲聲蟬鳴催開了薔薇，滿園芳香，也催得一池睡蓮，在清波蕩漾的泉水中含羞帶怯地綻放。

秦樂樂的眼風掠過曲廊亭榭，秀麗景致，停在少主人張子正的身上，心中升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感。

因為張俊？她暗忖。對那個市儈精明，如哈吧狗兒般討好諂媚趙構和自家老頭子的粗鄙武將，她先前厭惡，認識岳霖后則抑制不住地怨恨。

但剛才，當她看到眼歪鼻斜的老者毫無生氣地躺在珠鑲玉綴的高榻茍延殘喘，胸中的討厭和怨恨竟不知去得何處，僅余難以形容的悲涼和可笑。

大半生不顧廉恥，卑躬屈膝，出賣尊嚴和良知投機專營來的榮華富貴，終不能隨他去那陰曹地府。

到底還是三哥哥的父帥，義興日月，忠注鬼神，活得堂堂正正，去得英烈痛快。

秦樂樂帶著莫名復雜的心情行到專藏岳飛遺物的庫房，內外仔細查看，正如官方記錄的那般，周圍都有或明或暗的衛士日夜監視，房門不曾破損，唯屋頂二尺見方的琉璃瓦剛剛換過，據說是月前地圖失竊時碎了幾塊。

顯然，盜賊是從房頂進入室內，取圖后再順著原路離去。

少女仰頭瞧著二丈余高的琉璃瓦，夏陽下溢彩流光得晃人眼目，漆黑幽深的眸子下意識收縮：張俊的花腿軍，沙場對陣金人不如岳帥麾下將士神勇，其中卻也不乏頂級高手。

否則，張俊怎能如格天府的老頭子，躲過一次又一次來自民間和岳帥舊部的復仇？

轉頭對張子正微微一笑：“聽說值日的護衛毫無察覺，地圖失竊的時間不詳，是你定期清點才發現圖不見了，這盜賊的輕功，想來世間少有。”

張子正點頭如小雞啄米，表示同意：“女公子，所言甚是。”說罷目光下垂，抬手摸了摸滲出微汗的鼻頭。

古怪的是他。秦樂樂恍然，臉上笑容僵得半刻，結識趙懿以前，她曾和珠瑤張子正玩在一道，知曉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今日他已多次重復這個動作，他為何緊張？少女慢慢地蹙起兩彎秀眉，半笑不笑：“聽說你前月納了麗春樓的鶯歌，筑起金屋，將她藏嬌，不知可否去看看她的住處？”

張子正心中有鬼，聽她如此說法不免吃得一驚，因著他阿爹與秦檜的關系，秦樂樂幼時也常去他母親和眾姨娘們的院子玩耍，后來卻與節度使府漸漸疏遠。

如今她已長成未出閣的大家閨秀，而鶯歌卻是青樓出生的歡場女子，云泥之別，何況。

他剛要開口拒絕，話到嘴邊又咽將下去，秦檜位高權重，秦樂樂聰明過人，他素來忌憚，猶豫間便忤在原地，進退兩難。

“我說樂樂，那個，婦人內宅你見得還少？不看也罷。”趙懿覺得小女娃的要求甚為不妥，忙在旁邊尷尬勸阻。

“不想給林仙兒參詳參詳？”秦樂樂嘴里給姓趙的同伴扎針，目光卻未放過張子正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慌，腦中更加肯定剛才的推測：這廝好色，以前納過數位美姬，都不曾在府內大興土木，這叫鶯歌的女子真的如此特別？時間還如此巧合？

趙懿聽好友提到他的糗事，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

搶拍行軍日志的考題，不知被誰泄露出去，早被坊間傳得沸沸揚揚，許是對開國府的冤案懷有同情，許是為茶余飯后的消遣增添戲劇色彩，得勝的岳帥公子被渲染成風神獨絕，文武雙全，坐懷不亂的翩翩真君子，宋朝皇子趙某和西夏貴族莫卡卻被貶成獐頭鼠目，不學無術，好色貪歡的登徒子。

趙懿并不在意市井傳言，對芊芊失諾亦只他個人私事，但若日志因他那晚不能把持落入金國的主戰派之手，大舉南犯，將會導致多少生靈涂炭，骨肉分離？

每次想到此節，男子都不禁有些后怕，再憶及陰陽兩隔的愛侶，忽兒只覺得白駒過隙，人生荒謬而苦短，忽兒又覺得天地茫茫，紅塵萬千，不過一粒塵埃。

秦樂樂提起林仙兒，卻恍若再次聽到情郎擁吻她時低沉熱烈的囈喃：遇上你，我便管不住自己。

三哥哥能在那等顛倒眾生的尤物誘惑下冷靜自持，自然因他胸中裝著家國，也裝著我的原故。

霽月光風，超撥高曠，在這追名逐利紛紛擾擾的濁世如清流皎月般澄澈，想必大義于他比兒女情愛更要重些。

曾經滄海，踏盡天涯的少女悲喜交加，驕傲又惆悵，抬頭往北方看去，天色蒼青，夏日的風吹得寂靜纏綿，似乎要將她絲絲縷縷的相思都交織在一起，越過京城，越過原野，吹到湖州，吹到那人的眉間心底。

于是，各懷心事的主人和訪客，都不約而同地立在艷陽和風下，濃麗景致中，沉默。

良久，還是年紀最長的趙懿先清醒過來：“樂樂說得是，節度使府銜水環山，富麗天然，想必內宅也極華盛精美，值得我等觀瞻。”

他和少女多年相處，知曉她表面張揚，實際則懂進退，明輕重，行事和言語極有章法，絕不會無原無故地拿林仙兒的事來刺激他，如此說法，定然別有意圖。

他隨著念頭改變口風，秦樂樂也不等主人答話，轉身便向內院行去，張子正猶豫半刻，只好勉強擠出絲笑意，跟將上去。

幾人分花拂柳，穿廊過園，進得一座名喚染芳閣的精美小院，轉過垂花門，便見一位青衣仆婦前來恭敬稟告，說姨娘早早出門購物，要到午后方歸。

張子正長舒口氣，笑：“鶯歌不在，要不兩位明日再來？罰她為你們彈琵琶，不是自吹，她”

“不必，既然來了，隨便看看就好。”眼見將要抓住灰狼尾巴的少女想乘勢追擊，張子正無奈，只得吩咐奴仆趕緊上茶。

似乎不耐兩位男子毫無邊際的閑話，秦樂樂神情淡淡地摔摔衣袖，自故自地轉到鶯歌閨房，才穿過隔間的流光珠簾，見多識廣的天之嬌嬌女，便驚訝得愣怔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