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偷摸進廚房,拿起幾個包子往懷里踹,四處張望生怕被看見,拿了食物若無其事往院外走,確定周邊沒人溜進了祠堂。
蘇雪橋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聲,警惕地張望,見到來者是楚平驚訝到不行,雖然膝蓋還跪在蒲團,上半身的重量全部依靠手掌支撐,著急地往他那里匍匐,悄聲說,“你來這里干嘛?”
家人一場,尚且對他們存有希望,楚平的出現或許是母親對她的一絲憐憫,要免除自己的處罰。
此時的楚平就像是她的光,從他推門而入那刻起,外頭的日光穿過云層照在蘇雪橋既委屈又欣喜的臉上。
母親還是愛她的!
渴求那么些年的親情,母親終于在她受懲罰時覺得后悔,哪怕只有一瞬間,也足矣。
“給你送吃的?!贝_認外面沒人看見,楚平趕緊把門關上,來到她身邊,把懷里還熱乎的包子掏出來放她手里。
此言一出,幻想徹底破碎,他不是母親派來的!
她帶著冰冷的恨意直勾勾盯著楚平,她心里清楚得很,每次受罰家里沒人會求情,更不可能給自己送吃的。
所以他的出現,會被誤以為是母親授意。
錯不在他,有何怪之。
她迅速整理情緒,“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一邊往嘴里塞包子,還不忘說話。盡管嘴里塞滿食物,講的話含糊不清,楚平還是能聽出個一二。
“都怪我,昨日不該逞威風,累姑娘你受罰,對不起?!彼麑W著蘇雪嬌一起跪著,但他跪的不是蘇家祖宗,而是朝她的方向下跪,這是他有生以來除了父母皇上,第一次朝外人下跪。
嚇得蘇雪橋趕緊起身扶他,由于跪的時間長,她一站起來腿麻又跌倒在地,得虧楚平眼疾手快拉住了她,這才沒摔傷。
蘇雪橋看他難過,把手里的包子遞一個給他,“與你何干?下次不要隨便認錯,你來這個世上不是為了贖罪的?!?/p>
他終歸還是小,接過包子狼吞虎咽吃完,所有的不開心都拋之腦后,一掃陰霾。
他笑得很可愛,蘇雪橋見了忍不住摸摸他稚嫩的小臉,還順勢掐了一把,疼的楚平連連往后躲,她這才松手。
干活的婢女路過祠堂,沒留神摔了一跤,東西“哐啷”撒一地。
聽到外面響聲,她警覺往門外看去,并催促他趕緊走,“快點回去吧,別讓人看到你在,不然會一起受罰。”
楚平只好偷溜出去,在院子外繼續干活,邊清掃落葉,回想起以前母親臨終所言,他覺得母親說的不對,一個普通人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拿什么護別人?他不甘心一輩子碌碌無為,不論什么磨難都磨滅不了他宏圖大志那顆心。
他想好了,他要考科考,他要入朝為官,爭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
于是摔下掃帚,邁開步子往蘇清舟書房跑去,少年郎就是魯莽,一個不小心踩了廚房老媽子鋪在地面曬的黃豆,這不,摔了個大馬趴。
他趕緊爬起,扶著摔疼的膝蓋毅然決然趕去書房,老媽子在后面急得邊暴跳如雷地大罵,邊用盆把豆子拾起。
此時,蘇清舟正在房里寫信,突然房門“哐嘡”一聲,像是被人狠狠的砸開,驚得他手一顫抖,原本磅礴大氣的小纂被糊成一團黑。他霎時怒氣中燒,抬頭看是何人斗膽砸他的門。
看清是楚平,怒火瞬間熄滅大半,約是楚平陰差陽錯在趙家替他出了口惡氣。蘇清舟壓下怒火,心里為他辯解,這半大的小子性子急,毛躁點可以諒解。
他跑了一路,氣還沒喘過來,片刻也等不及,“大人,我要考科舉,求您幫我?!毖凵駸o比堅定。
原來是為這事兒,蘇清舟點點頭,“你急什么,這是我家,我又不會跑。不過既然你有此決心也是好事,如此,我書房里的書籍,但凡你所及之處都能借去。只管安心備考,報名之事我會替你辦妥的。”
楚平下意識要磕頭道謝,忽然想起姑娘的話,隨即轉為作揖,“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
科舉本該重重選拔,蘇清舟特在皇上面前舉薦楚平,故避免了其他考試,直接參與會試。
距離科考日還剩兩天,蘇家歷代居住在京城,考點離家不遠,但是為了能更方便考試,讓楚平提前上路,到附近的客棧暫且住上兩天。
出門前一天,蘇雪橋哪兒都不去,就坐在楚平的床榻邊上,看他收拾東西。
蘇雪橋一直在旁邊碎碎念,“衣服帶夠了沒?筆和硯臺記得帶上,特別是筆,記得多拿幾支,對對對,還有墨。嗯……我想想還差什么……”好似考科舉的人是她一樣。
楚平絲毫不嫌煩躁,她能陪在自己身邊嘮叨幾句,多關心關心自己,內心還歡喜著呢。
她一邊翻開他收拾好的包裹,一邊說,“還有還有,你錢夠不夠???我這里還有一點,夠你住上幾晚好客棧?!?/p>
楚平也不生氣,任由她折騰,嘴上卻寵溺地回答,“衣服帶夠了,筆墨紙硯也都放進去了,錢我也有,昨日公子才給我一袋碎銀?!?/p>
靜靜地等她檢查完,又不慌不忙把東西收拾整齊。
“你徒步去試場起碼要花上大半天時間,中途累了餓了,千萬要休息吃東西,不要怕花錢。但是……萬一沒遇到小攤兒,不行不行,我去廚房給你拿些吃的帶上?!?/p>
眼看著她就要出去,楚平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知何時,他的大手已經能把她的手覆蓋完全,個子也高了她半頭。蘇雪橋瞪大眼睛,其中很是疑惑,他被瞧得不好意思,干咳一聲緩解尷尬,順勢轉頭。
他垂下頭嘟囔,“不……不用,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又是這樣,楚平什么心事都不對別人講,老是獨自悶在心里。
蘇雪橋踮起腳尖,輕輕打了打他的額頭,假裝生氣道,“不要害怕麻煩到我,你有什么需要直說,或者我陪你一起去吧。”
以前哥哥科舉,母親在場外守了三日,父親也難得放下生意去瞧了一眼。要是楚平出來見到別人有父母妻兒在外邊等著,自己卻孤零零回家肯定會很失望的。
“姑娘真的不用,如果真要說我有需求,我只希望科舉考上后,你能答應我一件事作為獎勵。”想到那件事,楚平開心得不行,少有的笑得露出八顆牙。
“何事?我能做到吧?!焙闷婧问乱瓤己蟛拍苤v。
“能,上榜再跟你說。”他在心中默默許諾,雪橋等我功成名就,回來一定娶你。
——
楚平順利入了考場,待考官鳴放號炮,把拿到的試題仔仔細細閱覽一遍,才不緊不慢下筆。這種題目對他而言易如反掌,早前先生教課,他還因為這個問題與他頂嘴,不過此次他倒是理解先生當時所言,想明白后,答題快的那叫一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正當他寫好答案,忽然身旁滾來一個小紙團,就停在他案桌前的地面,他很是好奇這是個什么東西,想著過去撿起??善ü蛇€沒來得及離開座椅,就有兩個士兵帶著佩劍沖進來將他按倒在案前。
他們收走了他的試題和地上的紙團,連帶著人一起押送至主考官面前。
主考官沈老認真檢查他的戶籍,又打開紙團看了看,嘆氣搖頭,跟一旁的副考官說,“蘇大人識人不善,竟出這檔子事兒,真的可惜了。”
然后對下邊的士兵說,“押進牢里,等候發落。”
楚平一路上幾乎是發懵狀態,忽然之間被押走,這會兒不知何罪就又讓鎖牢里。
楚平拼命掙脫按著自己的士兵,大聲發問,“放開我!考生楚平,想問問考官大人,因何事判我罪?”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與人互傳小抄,這!”沈老舉起皺巴巴的紙團,“就是罪證!”
“不……這個不是我的。”他急得快哭出來,嘴里一直念叨,“不是我的……這個不是……”
沈老朝旁邊的士兵揮揮手,“無需狡辯,押去牢房。”
蘇清舟剛退朝就收到楚平作弊的消息,急急忙趕到考場直言要與沈老見面。
他仔細將證據檢查幾遍,指著紙團和楚平的試題讓沈老對比,“沈大人您瞧,紙團的內容雖能應答試題,可楚平寫的答案跟紙團的根本就不一樣,小生認為其中定是有人陷害無疑?!?/p>
“老朽不是不幫你,蘇大人同是科舉為官的,你肯定知道科考的規矩,不論他是否抄襲答案,私傳小抄便是重罪。我不敢隱瞞,此事我是要上報皇上的。”盡管蘇清舟已經拉住他的袖口,沈老還是頭也不回離開了。
不出三日,整個京城都知道他楚平科舉作弊,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蘇雪橋去了好幾次考場要面見考官,還去了當地衙門擊鼓鳴冤,通通不受理還差點挨板子,幸虧蘇清舟尋來,礙于皇上身旁紅人的面子,這才放她回去。
坐馬車回家的途中,蘇雪橋忍不住放聲痛哭,把這幾天吃的閉門羹,受到的所有委屈,毫不隱藏地抱怨給哥哥聽,“哥哥,楚平他沒有作弊,你相信他……我不知道怎么辦了,他還那么小,現在肯定被人嚴刑鞭打,你能不能把楚平救出來,等送進宮里就完了。”
“好好好,我知道你著急,我們都先冷靜下來,你這種狀態是救不了他的,我當然相信他是無辜,我再想想別的法子。”他輕拍著她的后背,邊柔聲安慰。
事與愿違,最終楚平還是被押送進了宮,皇上將沈老呈上的證據仔細查看。然后走到楚平跟前,來回審視,原來他就是清舟向他推薦的人才,年紀輕輕走錯路,虧得清舟如此信任他。
不過拋去此人的罪行,感覺他的面容似曾相識,可是那人已經戰死沙場,他的家人也被歹人殺害,無人生還。或許只是湊巧罷了。
皇上見他還小,與舊人有幾分相像,便多說了句,“小伙子,下輩子別太急功近利,踏踏實實做人?!?/p>
自進宮以來,楚平便無再說過一句話,不像起初那般大吵大鬧,反倒是平靜不少,因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聽者認為是狡辯,慢慢地,也就無心解釋。
但當他跪在朝堂,面見皇上時,心底里的波瀾不停翻涌,不是他怕死,是不愿含冤枉死。母親讓他不再踏足朝堂,他想對母親說,不是的,枉死是弱者的必經之路,而他要做人上人,站在那頂峰蔑視眾人,做到人人畏懼他。
“所以當朝皇上,人人敬重的天子也要不分青紅皂白把我賜死嗎?”他失望透頂,哽咽道。
這話倒叫皇上迷糊,世間未曾有人敢說這話,他反而想聽聽他的辯詞,“你有何冤屈?盡數說來。”
楚平不懼圣威,與皇上對視,言辭義正,可見其犀利,“我一路上說了無數遍,我是遭人冤枉的,但無人相信,可見即便押送至天子跟前,結果并無不同,將死之人何必走此一遭呢?”
皇上不怒反笑,道出心中猜想,“你很不一般,清舟同朕講述過你的身世,今日所見,你絕不可能在大戶人家當書童,定是對身世有所隱瞞?!?/p>
楚平笑問,“您可曾看過我寫的試題答案?今年的試題,士大夫與皇上共治天下,如今士風不正,見識短淺,用什么方法以正士風?!?/p>
皇上握起案臺的試題,念出他的答案,“凡貪污腐敗者,為官不為者,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不錯,您同我說過,為官者,食的是君主之俸祿,受百姓所供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定當以民為重。士風不正均因一個‘貪’字所起,若能讓貪官繩之以法,官場清正指日可待。”
“你……如何知曉這番話?朕怎么不記得?”
皇上突然想起一事,當時皇弟家中遭歹人侵害,雖說后面為他報了仇,可他的兒卻不見蹤影,連尸首都未曾找到。之前讓蘇清舟暗中尋人,也正是因為他對皇弟心中有愧,對他的子嗣存活還抱有希望。
“你你,難道你是……”皇上指著楚平激動不已,眼眶漸漸泛紅。
“伯父,我是宋子平。那番話是子平幼時您所教授?!彼慌旅胺?,上手扯住皇上的衣袖。
“子平?”皇上先是一愣,許久未聽這句“伯父”,激動得一把摟住眼前這個年幼的孩子,“好,這句伯父叫得好,你平安沒事為什么不來找伯父?伯父想你想得緊。”
“謝伯父關心,以后平兒再與伯父細說。”與皇上相認并非他本意,原是打算用自己能力在官場立足,實屬無奈,不得已才交代身份。
“好好好,好孩子?!被噬陷p輕撫摸楚平的腦袋,像從前一樣。
母親今后兒子怕是不能如你所愿,在這世上做任何事,不管多努力多清正,最終還是依靠你們給的皇家身份。實屬可笑,你們所唾棄的身份卻救了兒子一命,兒子今后的路恐怕更加舉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