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沙丘時，蕭綰被駝鈴聲驚醒。帳外飄來混著孜然香的炊煙，其其格正踮腳往銅壺里撒沙蔥末，鐵勺敲擊壺壁的脆響，像極了掖庭嬤嬤晨起點卯的竹梆聲。
“阿嫂嘗嘗這個！”小姑娘捧來碗雪白的駝奶粥，奶皮上浮著碾碎的沙棗花。蕭綰抿了一口，甜膩中帶著沙粒的粗糲，恍惚又見崔嬤嬤往黍米粥里藏蜜餞的枯手——老人總說塞外的吃食腥膻，卻不知這沙棗的蜜意能纏住舌尖。
阿勒汗赤著上身從馬廄鉆出來，麥色脊背沾著草屑，腰間銀鏈隨步伐叮咚作響。他抓起木勺往陶罐里攪動，奶白的馬奶酒濺在腕間舊疤上，凝成顆顆玉珠。“媳婦要學馴鷹嗎？”他突然轉身，眸中映著初升的日輪，指尖還沾著雛鷹的絨羽。
馴鷹場邊的沙地烙著馬蹄印，老馴鷹人巴特爾將皮護臂套上蕭綰小臂。蒼鷹利爪刺破晨霧的剎那，她聽見阿勒汗在身后吹響骨哨——竟是《折楊柳》的調子。鷹隼掠過她發梢時，帶落幾瓣沙蔥花，正落在青年昨夜偷偷系在她腰間的銀鈴里。
午后熱浪蒸騰，女人們聚在胡楊蔭下紡駝絨。蕭綰的織梭總卡在經緯間，烏云大嫂笑著握住她的手：“漢家姑娘的指頭太細，該讓沙粒磨出繭子。”粗糲的駝絨擦過掌心，她忽而記起崔嬤嬤教她繡雙面雀時說的話——“軟緞要配銀針，粗布得使鐵梭”。
其其格抱著褪色的彩陶罐跑來，罐底沉著去年腌的沙棘果。孩子踮腳往她嘴里塞了顆，酸澀激得蕭綰瞇起眼，阿勒汗卻在不遠處笑得打跌。他正用紅柳條編蟈蟈籠，指節被枝條勒得發白，成品歪歪扭扭像極了掖庭窗欞的冰裂紋。
暮色染紅綠洲時，阿勒汗拽她去尋野駱駝刺。青年赤腳踩過滾燙的沙粒，足印連成彎月狀，恰似蕭綰妝匣里那枚斷齒玉梳的弧度。他忽然蹲下刨開沙堆，挖出個褪色的錦囊，內里裹著風干的雪蓮花：“阿娘說，這花要在月圓夜泡酒……”話音戛然而止，他瞳孔蒙上霧氣，將花蕊塞進她腰間的香囊。
篝火晚宴上，老牧人彈響十二弦的冬不拉。阿勒汗踩著鼓點起舞，袍角翻涌如沙暴，卻在旋身時露出腰間半枚殘玉——與蕭綰頸間那枚裂痕相契。其其格趁機往她腕上系了串駝骨鏈，骨片刻著突厥文的祝福，冰涼觸感讓她想起崔嬤嬤臨終前塞來的玉鎖。
夜半忽起風沙，蕭綰摸黑去固帳篷繩。月光穿透飛沙的剎那，她瞥見阿勒汗蜷在羊圈旁，正用突厥語哼著破碎的搖籃曲。受傷的母羊將頭枕在他膝頭，青年染血的指尖輕撫羊角，那姿態竟像極了永寧公主撫弄焦尾琴的模樣。
晨露未晞時，蕭綰在井邊發現株中原薄荷。葉片蜷縮如崔嬤嬤繡的并蒂蓮，根須纏著半截褪色紅繩——與阿勒汗終日佩戴的繩結同色。其其格蹦跳著來打水，銅桶撞碎井面倒影的剎那，她看見自己發間的沙蔥花，不知何時已換成中原樣式的木簪。
沙棗樹投下第十道陰影時，阿勒汗抱著新獵的沙狐歸來。他將皮毛披在蕭綰肩頭，血腥氣里混著龍腦香，恰是她幼時在冷宮偷藏的香丸氣味。青年忽然指著南方最亮的星子：“等沙棗熟透，帶媳婦去捉會發光的蝎子。”他腕間銀鈴隨動作輕響，驚落了老胡楊最后一片枯葉。
蕭綰撫過沙狐溫熱的耳尖，忽然懂得崔嬤嬤為何總在月夜磨那柄彎刀。刀柄鑲嵌的藍寶石里，或許也藏過某個塞外清晨的沙棗花香，裹著化不開的鄉愁，在歲月里釀成比奶酒更醇厚的牽念。
漠北的星河垂得極低，蕭綰仰臥在狼皮褥子上時，發梢掃過沙粒竟能驚起幾點流螢。其其格說這是天神織嫁衣落下的銀線，孩子用紅柳枝在沙地上畫星座，歪扭的北斗七星里摻著中原的二十八宿。
阿勒汗今日獵了只沙狐，正蹲在篝火旁剝皮。血珠濺在銀鈴上結成晶，他忽然用突厥語哼起《敕勒歌》，調子卻拐進《江南可采蓮》的尾音。蕭綰擦拭他送的骨笛時，發現管身細紋拼出半闕《長相思》——與崔嬤嬤妝匣暗格里的曲譜殘頁筆跡相同。
老阿嬤托婭送來新釀的沙棘酒，陶罐外壁凝著夜露。老人枯指點在蕭綰胎記上：“這鸞鳥該配上我們漠北的蒼狼。”她褪下腕間纏著紅繩的狼牙鏈，鏈墜內壁刻著褪色的“蕭”字，與冷宮井底挖出的銅鎖鑰匙紋路相契。
夜半忽起怪風，羊群騷動不安。阿勒汗赤腳沖進畜欄，發間沾的苜蓿花隨奔跑簌簌而落。蕭綰舉著火把追去，見青年正用額頭抵住受驚的頭羊，哼唱的安魂曲竟是她兒時高燒昏迷之際，崔嬤嬤徹夜吟誦的梵語經文。
“媳婦的鈴鐺借錚兒用用。”他忽然抓過她手腕，將銀鈴按在母羊隆起的腹部。鈴舌震動出特殊頻率，躁動的羊群漸次安靜。月光照亮阿勒汗睫毛上的霜花，蕭綰驚覺他瞳仁里映著雙鸞鳥——與她胎記相疊成漠北的狼首圖騰。
晨光染紅沙丘時，蕭綰在蓄水池邊發現株并蒂沙棗。其其格說這是吉兆，拉著她用紅柳條編同心結。孩子腕間的銅錢隨動作輕響，刻著“開元通寶”的字樣正與阿勒汗珍藏的殘幣吻合。
阿勒汗頂著日頭馴鷹歸來，扔給她個染血的布包。展開是褪色的《璇璣圖》，絲帛邊緣卻多了突厥文的注解——“織錦紋里藏著回家的路”。他漫不經心擦拭彎刀，刃面反光恰好照亮圖中暗紋：交錯的經緯竟勾勒出漠北與中原的驛道圖。
暮色中的摔跤賽上，青年被掀翻在沙地。蕭綰替他擦拭傷口時，發現他脊背舊疤排列如星宿。阿勒汗突然抓過藥膏抹在她凍裂的指尖：“媳婦的手該用來摘星星。”他腕間銀鏈纏上她手指，冰涼金屬竟透出崔嬤嬤常佩的沉香味。
夜宴時老牧人彈起胡笳，阿勒汗踏著節拍往她碗里添奶豆腐。蕭綰咬到硬物，吐出來是枚褪色的玉扣——與她襁褓中那枚缺角玉璜嚴絲合扣。青年假裝專注撕扯羊腿，耳尖卻泛起可疑的紅：“沙丘底下……埋著好多會唱歌的石頭。”
子時的流星劃過王帳金頂，蕭綰在阿勒汗鼾聲中展開《璇璣圖》。羊脂燈照透絲帛，交錯的紋路竟顯出水墨繪就的江南小院——檐角風鈴下，崔嬤嬤模糊的身影正繡著雙面雀，雀眼綴著與狼牙鏈相同的琉璃珠。
晨露未晞時，其其格送來新擠的駝奶。孩子發辮系著中原樣式的如意結，說是阿勒汗昨夜偷學的。蕭綰望向正在馴馬的青年，見他腰間不知何時佩了枚殘破的玉環——正是她七歲那年埋在冷宮槐樹下的那枚。
沙棗花第十次落滿肩頭時，蕭綰終于懂得崔嬤嬤臨行的笑。老人皸裂的唇曾擦過她耳垂：“姑娘的故鄉，在沙海與宮墻的交界處。“此刻阿勒汗策馬掠過沙丘，揚起的衣袂間漏出半角殘破的《詩經》，泛黃的紙頁上，永寧公主的簪花小楷正與漠北童謠交頸而眠。
暮色將沙丘熔成金箔時，蕭綰在月牙泉邊拾到了那枚褪色的狼牙鏈。銀鈴隨彎腰的動作滑出袖口，驚散水面倒映的星子。泉底沉著半塊玉璜，與她襁褓中的殘玉拼合時，漣漪忽然晃碎了阿勒汗的倒影。
“綰綰偷藏我的寶貝！“他赤腳踩進泉水，玄色衣擺霎時浸透成墨。蕭綰慌忙攏住即將完整的玉璜，腕間銀鈴卻被水流沖得叮咚作響。阿勒汗忽然僵住，琥珀色瞳孔里泛起她從未見過的暗潮。
夜風卷著沙棗花掠過水面，蕭綰的羅襪不知何時褪在泉邊。阿勒汗的指尖觸到她腳踝銀鈴，冰涼的金屬被泉水泡得溫潤，忽然發出與往日不同的嗡鳴。他俯身的剎那，蕭綰看見他后頸刺青泛起幽藍——那串《詩經》正在月色下重組字形。
“別動。“沙啞的低語混著薄荷香拂過耳際，全然不似平日的癡態。蕭綰后背抵上沁涼的泉石，阿勒汗的手掌墊在她腦后，指節擦過胎記的瞬間，玉璜突然迸出蜂鳴。
沙粒順著衣褶簌簌而落，遠處篝火炸開一顆火星。阿勒汗的唇畔懸著未說完的漠北諺語，溫熱氣息在蕭綰鼻尖凝成霧珠。她忽然記起崔嬤嬤臨行前塞來的香囊，此刻正貼著心口發燙，混著青年身上龍腦香釀成醉人的毒。
當第一顆星子墜入泉眼時，阿勒汗的吻輕如沙狐踏雪。蕭綰的銀鈴卡在兩人相貼的腕間，震出的聲波驚醒了蟄伏的沙蛇。他忽然加深這個吻，帶著沙漠暴雨的莽撞，舌尖卷走她未盡的話語，將二十年宮墻霜雪融成溫熱的泉。
暗處的狼嗥撕破寂靜，阿勒汗猛然抬頭，眼底清明如淬火的刀。蕭綰的指尖撫上他心口朱砂疤，驚覺那傷痕正隨銀鈴震顫起伏——竟是與她胎記共鳴的韻律。殘玉在水底拼合完整，映出兩人交疊的身影，恍若鸞鳥與蒼狼在星毯上共舞。
“綰綰。“他第一次喚她漢名，沙啞的尾音纏著未愈的箭傷，“沙漏子時方向...“未盡的話語被夜風卷走，蕭綰的銀鈴突然自發響成《破陣樂》，而阿勒汗的吻已落在她跳動的脈搏上，將未盡的血仇與情愫，都刻進漠北永不熄滅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