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春汛裹著冰碴沖垮堤壩時,王帳東南角的糧倉突然走水。蕭綰赤腳奔出寢帳,望見阿勒汗的銀甲映著火光,正在馬背上與三名黑袍人纏斗。他慣用的彎刀反常地?fù)Q了左手,右臂垂落的姿態(tài)讓蕭綰想起三日前那碗被其其格打翻的羊奶——奶漬滲入地縫處,此刻正泛著詭異的靛藍(lán)。
“閹之當(dāng)心!“老牧人巴圖突然撲來,肩頭插著的箭矢刻著陸氏家徽。蕭綰被他推進(jìn)糧車夾層,透過木板縫隙看見裴枝的貼身侍衛(wèi)正與賀蘭部將領(lǐng)耳語,那人腰間赫然懸著裴枝的翡翠禁步。
火勢蔓延到草料場時,阿勒汗的嘶吼混著突厥語響徹夜空:“巴特爾叛了!“蕭綰攥緊袖中青銅虎符,突然記起昨夜更漏異常——本該子時添油的守夜人,正是巴特爾的長子。
地窖深處,蕭綰在腌菜缸底摸到卷羊皮。崔嬤嬤的簪花小楷被醬汁暈染,仍能辨出“陸氏押運(yùn)官,永和九年春“的字樣。羊皮邊緣黏著片焦黑的織錦,紋樣與裴枝鸞駕的簾幕同源。
“綰綰躲貓貓!“阿勒汗踹開地窖門的剎那,箭雨尾隨而至。他右臂傷口滲出的血泛著青黑,卻仍用身軀擋住蕭綰。兩人翻滾進(jìn)暗道時,蕭綰的銀鈴勾住他腰間玉扣——那枚刻著“昭“字的玉飾,此刻正與陸氏箭矢的凹槽嚴(yán)絲合合。
叛軍攻破西營那夜,蕭綰在傷員帳中發(fā)現(xiàn)蹊蹺。所有死者耳后均有針孔,傷口處凝著西域黑罌粟汁。她掀開阿勒汗的戰(zhàn)袍,在他后腰舊疤處找到同樣痕跡——正是三年前裴枝使團(tuán)進(jìn)獻(xiàn)的“安神香“刺灸法。
“閹之可知這虎符缺了什么?“重傷的軍師突然抓住她手腕,指腹在青銅紋路某處重按。虎符應(yīng)聲裂開,內(nèi)里掉出半張兵部調(diào)令,簽發(fā)日期竟是蕭綰和親前七日。
阿勒汗總愛蹲在羊圈數(shù)石子,將瑪瑙珠子塞進(jìn)綿羊毛里沖我傻笑。直到那日野狼來襲,我親眼見他用投石索擊碎頭狼喉骨——手法正是《西域志》記載的龜茲國騎兵絕技。
“小傻子要不要吃糖?“我故意將麥芽糖遞到他沾著草屑的嘴邊。他歪頭流著涎水湊近,卻在唇齒相碰的瞬間含糊吐出《尉繚子》中的句子:“夫兵者,兇器也。“羊奶滴落在我的手背燙得發(fā)疼,他灰藍(lán)眼瞳里分明燒著清醒的火。
侍女說他每日要串三百顆骨珠,線頭總要打七個結(jié)。我趁夜偷換了他的骨珠,次日發(fā)現(xiàn)他竟用殘缺的珠鏈排出《六韜》陣型。當(dāng)他舉著歪扭的珠串沖我喊“阿姊漂亮“時,我忽然扯斷絲線,玉珠滾落成河朔邊防圖的輪廓。
“十年來裝瘋賣傻,很辛苦吧?“我踩住最后一顆刻著大胤官印的骨珠。他蜷在羊毛氈上咯咯笑著打滾,突然翻身將我壓在曬干的馬草堆上,指尖劃過我頸間跳動的血脈:“比不過公主,連合巹酒都要用銀針試毒。“
叛亂突發(fā)那夜,他故意打翻祭神火盆。蕭綰在烈焰中抓起燃燒的松枝,在他每日胡畫的沙地上勾勒出完整的大梁漕運(yùn)圖:“還要繼續(xù)演嗎?可汗。“火光照亮沙土下埋著的三十六封密信,每封火漆印都蓋著不同部族的圖騰。
他沾著炭灰的手突然鉗住蕭綰的手腕,十年來第一次用清明的聲線說話:“你何時發(fā)現(xiàn)的?“蕭綰扯開他總系歪的皮襖,露出鎖骨下用朱砂新刺的漢字——正是蕭綰昨日教牧童寫的“綰“字。
“第七次給我梳頭時,你編辮子的手法是長安流行的驚鴻髻。“蕭綰拔下他插在我發(fā)間的狼牙簪,尖端正對著他咽喉:“裝傻的人不該記得前朝宮廷規(guī)矩。“他喉結(jié)在簪尖下滾動,突然笑著握住我顫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裝傻的人更不該知道,你夜咳時要喝枇杷蜜水溫的是第幾盞燈。“
帳外風(fēng)雪呼嘯,他們保持著這個危險的姿勢,聽見彼此偽裝剝落的聲音。他忽然吹滅燭火,在黑暗里準(zhǔn)確找到蕭綰肩頭顫抖的胎記:“朱雀歸位時,總要踏碎些腐朽的宮闕——你教孩子們寫字時說過,公主可知,裝瘋十年需要多少具尸體打掩護(hù)?“
蕭綰反手握住他執(zhí)劍的腕,指甲掐進(jìn)朱砂圖騰:“可汗可數(shù)得清,深宮十年要咽下多少帶毒的糕點(diǎn)?“帳外傳來三聲鷓鴣啼——那是其其格帶著女童們唱起的塞外童謠。
他撕開衣襟,心口朱砂因靠近她肩頭鸞鳥已滲出血珠:“當(dāng)年我冒充癡兒,每日喂的狼毒草足夠讓常人真的變瘋,可只要聞到您袖中忍冬香,那些毒就都成了讓我保持清醒的藥。”
他忽然低頭咬住她護(hù)腕束帶,利齒扯開的瞬間,露出她為救孩童被烙鐵燙傷的疤痕:“就像您明明能揭穿我,卻故意讓巫醫(yī)在我藥里加安神散。“暗流沖垮巖壁的轟鳴聲中,他第一次完整叫出她的名字:“蕭綰,你怕我瘋得不夠徹底,還是怕我清醒得太早?“
……
阿勒汗率殘部退守月牙泉時,蕭綰在泉底撈出個鐵匣。浸泡二十年的火漆印下,永寧公主的私章與裴枝九鸞印交疊成詭異的圖騰。匣中密信字跡雖被侵蝕,仍能辨出“宣平侯“與“借道漠北“等詞。
“阿勒汗乖,該喝藥了。“蕭綰端來湯藥時,阿勒汗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殺意。他打翻藥碗的瞬間,奶白色液體竟蝕穿了裴枝所贈的玉枕。帳外忽然傳來陸氏箭陣特有的破空聲,蕭綰這才驚覺——永寧公主最擅仿制各氏族兵器。
沙暴最烈那日,蕭綰持虎符闖入漠北皇族祖祠。神龕后的密道里,成箱的陸氏箭鏃與裴枝封地的糧印堆積如山。最深處供著的牌位令她血液凝固——崔嬤嬤的突厥名正刻在“前朝暗樁“名錄之首,卒年恰是永寧公主香消玉殞之日。
阿勒汗的彎刀架上她脖頸時,蕭綰嗅到他衣襟沾染的西域曼陀羅香。這種皇室秘藥,唯永寧公主的嫁妝清單記載過。“綰綰的鈴鐺吵醒長老了。“他癡笑著收緊刀鋒,眼底卻映出蕭綰身后的壁畫——那上面漢將彎弓所指,正是世代守護(hù)的漠北王庭遺址。
當(dāng)夜子時,蕭綰在祭壇下找到昏迷的阿勒汗。他心口插著半截陸氏箭矢,箭羽處系著褪色的紅繩——與其其格編給她的同心結(jié)同款編法。青年掌心緊攥的布條上,崔嬤嬤的字跡與裴枝批閱的奏折筆跡,在血漬中漸漸重疊成同一個人的手書。
晨霧散盡時,幸存的將士押來巴特爾。老牧人撕開衣襟露出刺青——前朝死士的鸞鳥印記,正與蕭綰胎記形成陰陽雙圖。“姑娘當(dāng)真以為,崔嬤嬤養(yǎng)大您是為復(fù)國?“他咳著血大笑,“這局棋,永寧公主在二十年前就布下了。“
阿勒汗在此時蘇醒,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畫出殘缺的陣法。蕭綰突然記起冷宮羊皮圖上的標(biāo)記——那些曾被誤認(rèn)為綠洲的符號,實(shí)為前朝在漠北埋設(shè)的火藥庫方位。而最近的引爆點(diǎn),正是裴枝使團(tuán)昨日駐扎的月牙泉南岸。
漠北的落日被硝煙染成血色時,蕭綰握緊裂開的虎符。青銅斷口處的鎏金紋路,正與她胎記邊緣完美契合。阿勒汗從身后環(huán)住她,溫?zé)岬暮粑鼑娫诙螅骸澳镒涌陕犨^中原的螳螂捕蟬?“他指尖劃過虎符暗紋,二十年前被篡改的調(diào)兵印信,此刻正滲出淡金色的毒液。
漠北的晨霧裹著沙棗花香漫進(jìn)王帳時,蕭綰正替阿勒汗換藥。青年后腰的箭傷結(jié)著薄霜,隨她指尖觸碰化成細(xì)流,滲入狼皮褥上繡的鸞鳥羽翼。其其格蹲在帳角搗藥,銅缽撞擊聲驚醒了檐角沉睡的沙雀。
“阿嫂的眼淚是咸的。“孩童突然舉起染血的紗布,“和哥哥心口的味道一樣。“蕭綰腕間銀鈴輕顫,昨夜替阿勒汗吸出毒血時,確實(shí)嘗到熟悉的咸澀——與崔嬤嬤臨行前那滴落進(jìn)她掌心的淚同源。
阿勒汗在昏睡中攥緊她的衣帶,囈語混著突厥語與洛陽官話:“綰綰......鈴鐺......“他脊背的舊疤在晨光中泛金,竟與蕭綰胎記拼出完整的漠北星圖。帳外忽有牧人高唱《歸巢曲》,調(diào)子正是崔嬤嬤哄她入睡的童謠變奏。
蕭綰循聲找到祭壇后的老胡楊,樹洞中藏著褪色的妝匣。金漆剝落處露出半闕《長相思》,筆跡與阿勒汗醉酒時寫的漢詩如出一轍。匣底墊著的襁褓殘片,雙面繡的云紋里纏著根銀絲——正是她腕間銀鈴的絳子。
“這是阿娘留給兄長的。“其其格突然從樹后鉆出,發(fā)辮沾滿沙棗花,“她說等鈴鐺找到主人,就能接回被風(fēng)沙帶走的小鸞鳥。“孩子指著樹干的刻痕,深淺不一的劃印連成北斗狀,最末的天樞位正指向蕭綰胎記。
阿勒汗錚踉蹌追來時,手中攥著把染血的沙蔥。他佯裝跌倒將蕭綰撲進(jìn)樹影,溫?zé)岬拇讲吝^她耳后舊疤:“媳婦比月牙泉還清......“未竟的話語被樹洞中的妝匣撞碎,青年瞳孔驟縮——匣中玉鐲的裂痕,與他珍藏的殘玉嚴(yán)絲合縫。
夜雨突降,蕭綰在祭壇下發(fā)現(xiàn)暗道。褪色的《霓裳曲譜》泡在積水中,永寧公主的批注旁畫著只沙狐,眼珠點(diǎn)著與賀蘭錚胎記同色的朱砂。暗道盡頭供奉的牌位令她窒息——崔嬤嬤的漢名與突厥名并列,靈前擺著永寧公主的斷簪。
“這是歸巢禮的祭品。“阿勒汗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他渾身濕透,掌心托著枚帶齒痕的沙棗核:“阿娘說......咬過同顆棗的人,來世還能找到彼此。“青年突然咬破指尖,將血珠點(diǎn)在牌位的“蕭“字上,“現(xiàn)在......綰綰回家了。“
雨停時,其其格在月牙泉邊發(fā)現(xiàn)對交頸的天鵝。蕭綰的銀鈴隨波光輕晃,竟喚醒了沉睡的泉底壁畫——漢家女與漠北郎的婚儀圖,新娘肩頭的鸞鳥正銜著新郎心口的朱砂。賀蘭錚將編歪的花環(huán)扣在她發(fā)間:“媳婦比畫上的鸞鳥還......“
未盡的贊美被夜梟驚散,蕭綰在他懷中摸到塊溫潤的玉。永寧公主的私印背面,赫然刻著崔嬤嬤教她的突厥諺語:“沙塵盡頭是故鄉(xiāng)“。
晨光中,老阿嬤托婭送來染紅的嫁衣。衣襟處新繡的蒼狼與鸞鳥,正銜著彼此尾羽成環(huán)。阿勒汗赤腳踩過露水,將熬了整夜的沙棗蜜涂在她唇上:“漠北的歸巢禮......“吻落在跳動的胎記處,“要等愛人眼里的星子落進(jìn)心口。“
當(dāng)祭火點(diǎn)燃褪色的天燈紙時,蕭綰終于讀懂崔嬤嬤最后一課。老人枯指點(diǎn)在《璇璣圖》某處,交錯的經(jīng)緯原是漠北與中原的驛道圖。而今阿勒汗的銀鏈纏上她腳踝,二十年的迷途化作月牙泉邊的并蒂蓮,在星砂帳暖的春夜里,悄然綻出歸巢的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