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月將宮墻染成銀白,賀蘭景顏提著琉璃燈穿過御藥圃時,見顧懷瑾正踮腳摘金桂。素青官袍沾滿夜露,發間落著細碎桂子,驚得巡夜侍衛差點將他當作偷花賊。
“臣在制安神枕。“他捧出錦囊,新摘的桂花混著決明子,“陛下夜夜批折,該換個軟和的。“琉璃燈影里,景顏瞥見他指尖細小的劃痕——定是教宮女們編茱萸囊時留下的。
白貓忘憂突然竄上藥架,撞翻曬藥的竹篩。顧懷瑾慌忙去接,懷中藥草天女散花般落下,竟在青磚上拼出個歪扭的“安“字。景顏忍笑拾起黨參:“顧卿這手醫術,倒像街頭賣字的。“
中秋宴上,顧懷瑾呈的賀禮是個藥杵雕的玉兔。兔耳缺了半截,他窘得耳尖通紅:“刻刀被忘憂叼去墊窩了。“景顏卻將玉兔系在御筆上,蘸朱砂時兔尾掃過奏折,活像蓋了枚俏皮印。
子夜忽起秋風,景顏循藥香找到太醫署。顧懷瑾蜷在藤椅里打盹,忘憂窩在他膝頭啃月餅。案頭煨著桂花釀,酒氣蒸得《黃帝內經》卷角微卷,批注間畫著打瞌睡的女帝,發間還別著那日他獻的金桂。
“陛下嘗嘗這個。“他迷糊間遞來溫熱的瓷盅,“桂花燉雪梨,最潤秋燥。“景顏舀起半勺,甜羹里沉著顆圓滾滾的龍眼——正是三日前南疆進貢的珍品,他竟敢偷來入藥。
晨霧漫過回廊時,顧懷瑾在太醫院墻角發現個竹籠。籠中灰兔傷著后腿,他解下官絳替它包扎,卻被忘憂當成新玩具撲咬。景顏下朝撞見這場鬧劇,見青年官袍沾草屑,發冠歪斜如落第書生,終是破了登基以來第一回笑顏。
重陽登高那日,顧懷瑾背著藥簍跟到山頂。他采來野菊編成冠,卻因山風太疾散作漫天星:“陛下且當接個秋福。“景顏伸手去捉飛花,袖中忽掉出個茱萸香囊——正是他那日教宮女們縫制的殘次品。
夜雨叩窗時,景顏在奏折下翻出本《秋燥論》。書頁間桂瓣如蝶,朱批旁添了行小楷:“戌時三刻飲枇杷露最佳。“她望向太醫署方向,見暖黃燭光映著青年搗藥的剪影,藥杵聲合著雨打芭蕉,竟成催眠的謠。
寒露那日,顧懷瑾抱來個陶罐:“臣制的桂花蜜,能兌安神茶。“啟封時驚飛幾只采蜜的蜂,忘憂追著蜂群撲進菊叢,爪印在《女科舉典》上踏出串墨梅。景顏蘸蜜批折,見朱砂暈開處竟顯淡金桂影,原是他在蜜中揉了金箔。
暮色染紅宮墻時,景顏在御花園拾到支竹笛。試吹不成調,卻引來顧懷瑾隔墻相和。他立在銀杏樹下奏《桂枝兒》,落葉紛揚如金雨,笛孔里漏出的桂瓣,正落在女帝未戴冕旒的發間。
暮色漫過宮墻時,其其格盤腿坐在飛霜殿的波斯毯上,發辮間綴的狼髀石隨動作輕響。賀蘭景顏卸了冕旒歪進她懷里,白貓忘憂趁機跳上膝頭,爪尖勾住姑姑腰間褪色的馬鞭鞘。
“阿顏聽好了——“其其格用漠北語哼起《牧云謠》,掌心打著節拍輕拍她后背。景顏閉眼嗅到姑姑衣襟的奶香氣,恍若回到七歲那年的漠北夏夜,賀蘭錚抱著她在篝火邊數星星,蕭綰的銀鈴與夜梟鳴叫和成催眠曲。
忘憂突然撲向鎏金香爐,撞翻盛著沙棗蜜的琉璃盞。蜜汁蜿蜒成河,其其格蘸著在青磚上畫漠北的草場:“你阿爹獵沙狐摔下馬那回,血浸透三指深的沙地,還笑著給你雕骨頭哨。“她腕間舊疤在月光下泛銀,正是當年替景顏擋狼牙的印記。
夜風卷來太醫署的藥香,顧懷瑾的腳步聲停在珠簾外。景顏攥緊其其格的麂皮腰帶呢喃:“姑姑,朱雀門的磚比王帳前的沙礫還冷。“忘憂忽然叼來塊奶疙瘩,正是其其格藏在藥囊里偷帶的漠北零嘴。
“嘗嘗這個。“其其格掰開奶糕,露出里頭裹著的沙棘果干,“你母皇懷你那會兒,就愛半夜偷啃這個。“酸甜在舌尖炸開的剎那,景顏仿佛看見蕭綰挺著孕肚策馬,賀蘭錚追在后面喊小心,驚起整片苜蓿地的螢火蟲。
子時的梆子驚飛棲鳥,其其格解下骨哨系上景顏頸間:“你百日宴那晚,三百里外的狼群都跟著哨聲嚎。“忘憂扒拉著骨哨上的牙印,那還是景顏乳牙期留下的痕跡。
更漏滴到寅時,景顏在其其格懷里蜷成嬰孩姿態。姑姑哼起《搖籃曲》的調子,指腹粗糙的繭摩挲著她后頸——十年前政變夜,正是這雙手抱著五歲的她殺出血路。
晨光染亮窗欞時,顧懷瑾在廊下發現個彩繪陶罐。揭開竟是漠北的炒米混著中原的桂花,罐底壓著褪色的《牧云謠》殘譜——其其格用炭筆在背面補了句:“小鳳凰的巢,該有青草香。“
暮春的風卷著荼蘼花瓣撲進御書房時,賀蘭景顏正咳得握不穩朱筆。顧懷瑾抱著藥箱闖過垂花門,素青官袍下擺沾滿泥漬——原是翻墻摘荼蘼時跌進了藥圃。
“陛下含住這個。“他遞來蜜漬的荼蘼花蕊,指尖殘留著搗藥槌的木香。景顏啟唇的剎那,忘憂突然跳上龍案,爪尖勾翻青瓷筆洗,墨汁潑濺間竟在《女科舉典》上綻出朵朵荼蘼暗影。
其其格拎著漠北奶酒進來時,正撞見顧懷瑾半跪著為景顏拍背。白貓叼走她腰間的狼牙墜子,將浸了藥汁的爪印按在奏折末尾,活像蓋了方“準奏“的貓形璽。
“小鳳凰咳起來倒像幼狼崽。“其其格拔開酒囊塞子,濃烈的奶香混著荼蘼苦澀漫開,“你百日宴那晚,漠北下了十年不遇的暴雪,你爹光著膀子獵白狐給你做襁褓。“她腕間的狼髀石手串輕響,恍惚又是景顏兒時枕邊的催眠鈴。
顧懷瑾忽然解下腰間錦囊,倒出曬干的荼蘼花瓣:“臣制的香囊,夜里擱在枕下。“素緞上繡著打盹的白貓,針腳歪斜如忘憂的爪印。景顏摩挲著香囊暗袋,觸到粒硬物——竟是其其格昨日遺失的狼牙,不知何時被他拾去藏了進去。
夜雨叩窗時,景顏在奏折堆中發現本《暮春調養錄》。顧懷瑾的批注擠在朱砂御批旁:“卯時咳疾最甚,當配枇杷露;荼蘼雪落時,宜添漠北沙棘。“書頁間夾著風干的荼蘼枝,細看竟雕成小箭簇模樣——與她幼時賀蘭錚所贈的骨哨相配。
晨霧未散,其其格在御花園逮住偷煎藥的顧懷瑾。陶罐里煮著荼蘼花蜜,忘憂正偷舔濺出的糖漿。“漠北漢子熬糖可不用文火。“她奪過蒲扇猛扇,火星濺上青年袍角,燒出個焦香的月牙痕。
景顏循煙找來時,見兩人蹲在荼蘼樹下拌嘴。顧懷瑾發間沾著花瓣,正用銀針挑破其其格掌心的水泡;姑姑腕間的狼髀石纏上他藥箱系帶,活像給青玉藥杵佩了把彎刀。
“嘗嘗這個。“顧懷瑾捧來荼蘼凍,琥珀色的膏體里凝著沙棘籽。景顏含化的剎那,恍見漠北的雪原與江南的煙雨在舌尖交融。忘憂扒拉著空碗,將爪印按在他袖口的月牙焦痕上,恰補成圓滿的圓。
暮色染紅殘花時,其其格教景顏編荼蘼花環。白貓躥上枝頭抖落香雪,顧懷瑾的素箋被花瓣埋成詩冢。他拾起沾著荼蘼的筆,在《女科舉典》扉頁補了行小楷:“今春最后一捧香,贈予逐日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