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蕓娘正守在身邊。一段日子不見,她頭上的珠翠倒是多了起來,斜插三四枝,真是富貴迷人眼。
蕓娘剛欣賞完手上的頭面,見我醒了,身子側過來。她眉間點了花鈿,人也上了時下最興的妝面,整個人艷麗嬌媚。
“喲!醒啦?”
我想坐起來,奈何身子沒有一點力氣,動也動不了。想說話也說不出,只余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蕓娘又拿起一枝金絲繞珠簪子,眼里流光四溢,真是愛死了這些珠翠。
“你呀!小則半年站不起來的。”她拿簪子勾了勾我的頭發,“真是可惜了,這么好的頭發,成天躺著也挽不了好看的發髻。”
我看向她,蕓娘突然笑了?!澳闶窍胝f我怎么說這么多廢話嗎?”
她眨了眨眼睛,又往自己頭上插那只簪子。
“你可以在心里說你想說的,我都聽得到。”我睜大了眼睛,她繼續笑。
“我是魅妖,別的不會,就會這點讀心術蠱惑人的事?!闭f完她又湊下來。
我心里腹誹,當初一身素,還裝精神病的也不知道是誰?
蕓娘笑瞇瞇地拂開我臉上的頭發,又輕輕地說?!澳沁€不是聽見了你在說清虛宗可以幫你找到泉靈子的洞府嗎?”
我心一驚,眼睛陡然看向她。
“你放心,九尾狐和我下了死命令,要照顧好你。再說了,我能聽見這些,怎么還活的好好的,因為我不會亂說呀?!?/p>
她媚眼如絲,我看向她。
那你還將九尾狐的身份告訴我?
蕓娘不說話了,她慢慢卸下頭上那堆亮的晃人眼的珠翠。
“那可不是我聽見的,那是他自己故意讓我聽見的?!闭f完蕓娘一掌拍在桌上,一掌下去,斷了幾根玉簪。
她看上去氣的不行,豐滿的身材起起伏伏,一張臉紅了不少。要是有個尋常男子在,少不得流鼻血。
“那狐貍,他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了。他還裝的不淺,那晚我不過是知道了你的目的,想去看你背上的地圖,他竟差點拿我祭你那把刀!”
說完又是一陣怒火發泄,我看著滿地碎裂的瓷器珠寶,造孽呀!
待到氣消了,蕓娘又坐到我床前,拿手慢悠悠梳著自己的長發。
那你為什么要守著我?
蕓娘漫不經心地回答,她的眼沒有了媚意,卻是含著一股奇怪的情緒。
可惜?后悔?同情!對,就是同情!
“你真聰明!”
蕓娘單手支肘,“你和子顯大人去了趟南海,怎么把自己搞的沒幾年活頭了?”
“子顯大人為了你,現在還在找清虛宗麻煩呢!道門大會是辦不成了,”
她又眨眨眼,半含同情又半作含羞之狀地說道,“你說你非要招惹他干嘛?人家現在看上你了,你逃都逃不掉?!?/p>
說完,還繼續插刀補充道,“你們現在的小姑娘喲,真是不要命。子顯你都不打聽打聽嗎,你就去招惹他?!?/p>
我瞪大了眼睛,火都快要噴出來了!
我哪里招惹他了!我就是喜歡清虛宗門前那兩頭石獅子我也不喜歡他!
蕓娘驚悚地捂上嘴,她也瞪大了眼睛回看我?!疤炖?,是子顯招惹你呀!”
說完便起身邊往外走,“要死了要死了,你真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人都跑出去了,還聽見她在院里念念叨叨?!斑@差事我干不了干不了,這是伺候人嗎?這是伺候祖宗?。∧闵僖桓^發,那九尾狐還不得拿我去祭天!”
我看著床上的帳子,腦海里還隱隱回蕩著那句話。
福壽雙全,瓜瓞延綿。
還好。我沒幾年活頭,那我的祝禱是被三清真神聽見了。
送君千萬里,忘川河過,重開新章。
可一想到蕓娘剛剛說的話,子顯招惹我?
在南海洞府里,是照顧些,那也不算是招惹吧!可是,電視劇里都是這么演的。
整個人又驚訝又害怕,暈暈沉沉也不見蕓娘回來,沒多久又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人也做了個好長的夢。夢里自己在蘭河邊撈魚,寂靜的冬夜沒有人會來抓自己。
每回能撈到不少,帶回家可以吃上半個月。可是那冰剛鑿開,水里卻浮上個亮晶晶的東西。我以為那是別人扔下去的玻璃球,可拿起來細看,那是一個脆弱至極的玻璃球,里面一小坨光亮。
夢里場景變來變去,最后定格在蘭河邊。師傅飄在河上,手上動作不停。他在編縛妖繩,每根紅繩夾雜著他透明魂魄里抽出的絲絲金線被編成普普通通的紅繩。
一片雪花落下,場景又變成了出發前的那一天。護身法陣上身那一刻,師傅從自己幾近透明的腦袋里抽出一團金色的線條。他告訴我那是去南海洞府的地圖,又仔細囑咐了我好幾句,最后只余一魂一魄留在我的脖子上掛的玉佛里。
人突然就醒了,房間里熏著安神香。床帳子半掩,能看見室外透進來的光亮。室內暗香涌動,光線浮沉。我睜著眼,慢慢看著那幅繡滿了喜鵲的帳子。
“醒了?”是熟悉的聲音。
我轉頭去看,一雙指節修長的手揭開了帳子。他看上去似乎比之前更白了,身上沒有披著狐裘,只是穿著一身玄黑的常服。我看了看,實在不像是他的風格。
他伸手摸上我的額頭,溫度合適,滿意地坐在床前。
“你這一覺睡的很久,有半個月了。”
我皺了眉,抬眼看向他。
“我差點忘了,你說不了話。”他抬手打了個響指,就聽見“嘭”一聲。
墻上的畫里掉下一個女子,待到那女子站起身來,盡管發髻歪斜,衣物凌亂。我還是認出來了,是蕓娘。
子顯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蕓娘立刻上前。我滿腦子疑問,心里想著這子顯又抽什么瘋呢?
就只見蕓娘哆嗦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臉色白的不能再白。
“她、她她她。”蕓娘語無倫次,我看向她,問她,你咋了?
蕓娘忽然松了一口氣,“她問我怎么了?”
我才恍然大悟,這是在找翻譯啊!
子顯未出聲,他看了蕓娘半響。
“她啊,照顧人照顧的昏睡半個月,差點死了。我把她扔畫里,看看風景?!?/p>
我抬眼看向那幅猛虎圖,這風景估計不咋好。
我收了收心神,看向蕓娘。
蕓娘如機器人一般,慢慢將我心里的話吐了出來?!靶袀}怎么樣了?”
子顯垂著眼,看不清眼里的情緒。他漫不經心地站起來,伸手打發走了蕓娘。蕓娘自然是迫不及待逃離了現場,對于她而言,面對子顯就像面對未知的生死簿,可能下一秒,壽命就截止了。
子顯從袖里掏出一塊玉,他放在手心。我看不見那是什么,只看見子顯盯著我,眼神灼熱。
“愿以余壽,送君輪回?”
我看著他,我該慶幸蕓娘不在這。
子顯將那塊玉又戴在我脖子上,右手沒有立即離開,反而是順著鎖骨摸了上來。
手指微涼,我卻無半分感覺。
子顯摸上我的喉嚨,眼眸微動?!澳銜ノ甯?,然后成為一具活死人。先是說不出話,聽不見再然后看不見?!?/p>
子顯拿手指慢慢描摹著我的唇,他嘆了口氣。
“雖然不知道泉靈子和你說了什么,你這么信任他??墒牵悻F下這幅局面,是他知道且故意引導的?!?/p>
說完,眼里冷意泠泠。
“你真是蠢?!?/p>
蕓娘從外面端了碗藥,哆哆嗦嗦走了進來。子顯接過來,拿勺子喂過來。我望向蕓娘,她看著我。
半響,子顯煩躁地將碗里的藥一飲而盡,又揮手將蕓娘打回了畫里。
我睜大了眼睛,不知道他情緒的變化是為何??上乱幻耄瑓s見他俯下身子,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在喂藥。
我慢慢數著心跳,過去半分鐘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亦是看著我,眼神熾熱。
他抬起頭時,嘴唇因摩擦而泛著紅。他不再掩飾,右手摩挲著我的嘴唇。我感受不到他的觸摸,只能看見他的胸膛因喘氣兒起起伏伏。
“你師傅入不了輪回,你放玉佛里養著他的魂。蓮花座里,還有他一魂?!彼麑⒛槣惤?,“當初想的是泉靈子的徒弟利用完,就隨便殺掉好了??墒?,你怎么就這么蠢呢?”
他慢慢地吐出一字一句,可我渾身如墜冰窖?!澳愫腿`子一樣,都是異數。他研習永生之術,卻心術不正。行倉的龍筋他是沒找到法子抽出來,才騙他守在那里,守著他那一魂?!?/p>
他輕輕嘆息,“你啊,得虧你是想要留下他的魂養著。哪知道人家其實就是要你去放了行倉,拿你的命去開陣?!?/p>
尾指勾住了什么,子顯拿起在細細摩挲。
“真是笨。”
桃花眼黑白分明,眼內情意翻滾,我驚訝于何時的轉變,卻又無可奈何。因為,只有一秒,我便看不見了。
子顯察覺到我喪失了視覺,貼在我的耳邊說話。
“狡兔三窟,他三魂七魄,還有一魂在清虛宗。你知道嗎??!?/p>
“所謂要你養魂,一直拿的是你的壽元養著。所謂還魂,卻是要你的命去開陣!”
“你沒幾年活了,不要再當傻子了?!?/p>
只聽見一點點鈴聲,有人掛上了鈴鐺。
“睡吧,累了就睡?!?/p>
此后,人便是反反復復的沉睡,總是睡得時間長,清醒的時間短。夢里總是大片大片的蘭河水,洗滌著過去二十幾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