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在梧桐,轉陰如急轂;冥冥蔽中庭,下視今可暴;高蟬不復嘒,稍得寒鴉宿。
我不是衰翁,我不用等待春天,我的世界就是春天,永恒的春天,有晴有雨,有花有風的春天。她在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就是春天。
梧桐很紅,梧桐葉已經熟透,成熟不是結束,成熟是下一世的開始,也是季節的輪回。秋風將盡,秋雨已落,南方的秋來得總是比較晚。秋雨不是提醒,秋雨是樹葉脫落的潤滑劑。我在梧桐樹下,感受昨夜的秋雨,清晨微涼,秋雨已停,卻還在樹葉之間點滴。
我一直認為春和秋并沒有什么不同,至少在衣服的分類上沒有不同,夏季和冬季的區別明顯,而春秋卻是通用的。我穿上了薄薄的外套,那是春天的衣服,也同樣屬于秋季。
我抬頭望,房子很高,梧桐樹也很高,我卻很低,低到了塵土里。梧桐似乎要窺探每一層樓隱藏的秘密,窺探仍不滿足,還要生長進去,進到每一個房間,每一個少女的心里。梧桐很紅,像是火焰,比我的心燃燒得更加熱烈。
微風吹來,葉子飄落,沒有聲音,我聽不到聲音。我只聽到腳步和車輪的聲音,把落葉碾碎,碾為塵土。雨水不再是潤滑劑,雨水成了催化劑,把落葉化為塵土。
低矮的灌木中,一片梧桐落在那里,寬大、舒張、完整,也同樣濕潤。我輕輕拾起,抖去水滴,翻開書包,小心翼翼夾到了書中。我不怕把書本弄濕,書是知識的土壤,土壤需要水分才能長出花來。就像每顆心都需要愛,有愛的滋潤,心才能更快的跳動。
這種做法很可愛,也很幼稚,所以她笑得很開心,就連她的眼睛里,都全部是開心。我一抬頭就看見了她,我本來就在等她,在她宿舍樓下,而現在她卻在等我,等我把樹葉夾到書中,等我把她融入我的生命。
我和她并肩而走,但路面還有積水,路邊還有泥濘,我們始終不能靠得太近。我開始埋怨秋雨,埋怨它來得遲,埋怨它帶走一切翠綠,也埋怨它現在已停。如果它沒有停,如果它還在繼續,我便有理由撐傘,也有理由靠她更近。我們都帶了傘,但是我們只會打一把傘。傘能將雨隔離,也能隔離世界,傘下是獨立的世界,而我和她,只有一個世界。
她說早餐不應該太油膩,所以我們選了混沌。她在角落等待,我在窗口等待,她選的位置干凈也安靜,我在窗口等待我們共同的決定。終于決定被端了出來,兩碗清湯混沌,湯上飄著蔥花幾顆,油花幾粒。我喜歡她在角落等待,因為她等的是我,等我把混沌送過去,即使讓我來回兩趟,我也樂意。她總是等我一起,哪怕是吃東西,因為怕燙,也因為要把一些分到我的碗里。我很好奇,不管吃什么,不管是大碗小碗,她總是吃不完,總要分一些到我碗里,甚至連一個饅頭,也要分我一些。也許是怕我不夠吃,也許還有她的小心思,所以每次我都吃到不會感覺到撐的剛剛好的飽。
也許是湯還燙,也許是心熾熱,熱脹冷縮,胸腔里的空氣增大了體積,爆發出來,我打了噴嚏。她笑我選擇了單薄的外套,也選擇了風度;我回答是區分季節的失誤,也是天氣預報的錯誤。
我們兩個班級一起上課的機會已經不多,周四早上的一門課,已經成了唯一,也許下個學期連唯一也不會有,所以我們都很珍惜,每次都會相約一起。我們的事情曾經還是秘密,但我們班女生跟她是隔壁,而這種事情在女生之間很難保密。在從我們班女生嘴里得知后,我被室友強烈譴責,還明正典刑。而現在我們的事情已經不是秘密,我們也不用謹慎小心,我們已經坐到了一起。
她總是坐在前排,所以以前我們并沒有太多交集,但現在我已經把我的那些兄弟拋棄,因為他們總是在后排。我們再也不用什么呈堂證供,也不會再被明正典刑,但還是會被譴責,被兩個班級的人強烈譴責。但是我不在乎,我喜歡聽他們的風言風語,關于我和她的風言風語。雖然課間我跑到后排會被嫌棄,我的兄弟通常會都把我架回去,但是我們都不會生氣,因為到了晚上,我還是會跟他們睡在一起,睡在一個房間。
書柜上的書并不整齊,每一本都藏著很多秘密。我坐在宿舍的書柜前,把背包里的書放進去,卻還是忍不住去看這本書里藏著的秘密。書包已經濕潤,但書里的每一個頁碼都很干燥,就連沾了雨水的那一頁,也是一樣。葉子已經變得更加平整舒張,也變得干燥。葉面還留下了她的筆記,記錄了時間、地點、天氣、還有她的姓名。
我把書輕輕合上,紙張在這里被隔開,頁碼也在這里中斷,這片葉子,也注定會成為這本書的秘密。我希望葉子一直藏在這里,陪著頁碼,即使改變了它的宿命。
床頭掛著她給我的風鈴,她說讓風鈴陪我睡去,也陪我睡醒。我確實醒了,世界一片寂靜,除了室友呼吸的聲音,還有窗外的點點滴滴。冷鋒過境,冷風吹起風鈴,把我敲醒。我看著窗外的落葉林,在路燈中只留下枝干的影,我想起她窗前的梧桐,也會點滴到天明。這個季節,這樣的雨,已經算是來的急,我相信明天不會晴朗,也不會再下雨。我關上了窗,小心翼翼,怕室友會被驚醒,也怕冷風被驚醒。我拿起手機,卻不敢跟她聯系,只能伴著風鈴,再次睡去。
也許是秋天來得晚,也許是冬天來的急,秋天還未來得及告別就已結束,冬天還未等秋天離開就已匆匆趕來。我那春秋的薄外套,終究還是擋不住夜雨留存到天明的寒氣,我知道自己生了病。今天我們沒有共同的課,所以不在清晨相約,我們向不同的教室奔去,老師在講臺上演繹,我在教室后排聆聽。
中午的匆匆相遇,她已聽出我沙啞的聲音,所幸她沒有再把午飯分一些給我,不然我一定吃不干凈。午飯后,她拉著我去了藥店,我講了癥狀,還盲目分析是天氣轉涼的原因。她認真咨詢,又在每一個盒子上書寫,像是記錄老師授課時講到重點的筆記。
熱水用溫度把藥物化開,溫暖了我的胃,也溫暖了我的心,乃至我整個身體。下午我沒有課,但是她還有,我本該在下課時出現在她的教室門口,陪她在校園里散步,陪她找一間空教室看書。當藥物溫暖了我的身體后,我躺在床上,把呼吸定上節奏,漸漸睡去。我很幸運,她在下課和晚飯時給我發的訊息,我都及時發現,把自己的情況匯報過去。
天黑之后,熱水和藥物再一次溫暖了我的身體,我身體的溫度再也不能降下去。我把自己的被子裹緊,也把室友的被子裹緊,那原本在室友床鋪的被子,早就已經覆蓋了我的身體。學校醫務室的燈還亮著,我清楚的記得自己是如何艱難的走到那里,雖然我的室友變成了支撐,把我整個架起。
因為是我自己的身體,所以我的室友顯然比我更加愛惜,也更加著急,我躺在病床上,看著他們催促醫生,跑出跑進。第一瓶藥水掛起,瓶子里的液體直接流進我的身體,我開始嘲笑他們比我還要著急。這樣的嘲笑若是換了平時,等待我的肯定是一頓拳打腳踢,而現在我只得到了一些帶著臟字的語句,所以我很幸運。當藥瓶已經進入了一半的空氣,我才昏睡過去。
當我再次醒來時,窗外已是真的寂靜,沒有風聲,也沒有雨聲,甚至蟲子都早已經冬眠,不再嘶鳴。我第一反應是尋找我的室友,因為是他們把我送來,又替我交了診金,我還命令他們不要向任何人說出我的消息。我沒有找到室友的蹤跡,我只看到了她,她穿上了冬天的大衣,就坐在我身邊,眼睛一直看著我,仿佛是怕我會悄悄醒來。見我醒來,她似乎并沒有太著急,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有了一些力氣,她的手背,也能傳遞我額頭溫度的訊息。
我并沒有問她為何會在這里,而是向她抱怨我的室友竟然不聽我的命令。她并沒有因為我不告訴她而生氣,但她剛來的的時候一定也很著急,絕對比我的室友更加著急。我能猜到她得到消息的方法,我的室友并沒有她的聯系方式,他們也打不開我的手機,但他們知道兩個班的女生就住隔壁,現在一定有很多女生都知道了我病倒的消息。她告訴我不用擔心,我的室友都已經回去了,被她趕回去了。
她問我有沒有吃晚飯,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因為我確實已經記不清,我分得清的是,現在我確實想吃東西。她讓我稍等,然后就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里已經多了一些東西,冒著熱氣,清香撲鼻。我實在想不到她把醫務室的情況都已摸清,不然不會知道醫務室放著微波爐,她怕我悄悄醒來,也許就是怕我醒來就要吃東西。
我單憑味道就能知道她手里的東西是什么,她曾經給我吃過這個東西,冬瓜燉排骨。我雖然一下子就能聞出,但卻不知道在哪里可以買到,更不知道是出自誰的手藝。她也早就告訴過我,因為我喜歡,所以絕不會告訴我是哪家店鋪,但是只要我告訴她,她一定會帶來給我解饞。她是要我每次想起這個味道,就會想起她,也只能依賴她。
排骨并不油膩,湯汁也很清,我的左手已經跟吊瓶連為一體,但絲毫不會影響我的右手把食物送到嘴里,我不讓她喂我,我不想讓現在就成為我老到不能自理時的實習期。我不讓她喂我,但是我要喂她,我沒有把食物全部占為己有的勇氣,排骨稍微大塊,她吃得很小心。她的小心不只是吃東西,連把護士叫醒她都很小心,如果不是藥瓶空了,她絕不忍心把任何人叫醒。
我已經睡了一個下午,到醫務室后也才剛醒,雖然已過午夜,卻沒有一絲困意。房間里面只有我和她,旁邊的幾張床也都空著,我勸她選一張床盡快睡去。但她不聽,她說等藥水全部流進我的身體,護士拔了針,她才能睡著。她還反問,如果她躺在這里,卻不告訴我,我會是什么心境;如果藥水流入的是她的身體,我能不能在旁邊安穩睡去。我知道她肯定有些生氣,因為我也知道這些答案,我很確定,但我只能回答否定,因為我一直在觀察她的上眼皮,已經非常沉重的上眼皮。
藥水流盡,我恢復了更多力氣,護士拔除了我和藥瓶的連接器,測量了體溫,用微笑讓她安心,用言語向她表示慰藉。宿舍大門早已關閉,醫務室到宿舍也還有一段不近的距離,她向護士詢問,是否可以就在這里休息,護士的回答肯定,還表示沒關系,因為明天早上醫生查看之后我才能離開。我實在不能再睡著,雖然身體依舊疲乏,但腦子很清醒,精神也很不錯。
但我不能不睡著,我不睡,她也不會睡,我只能假寐。她選擇了我對面的病床,把白色被子輕輕鋪開,再輕輕躺了上去。我和她都側著身體,朝著彼此的方向,我閉著眼睛,卻能感覺到她并未睡去,她的眼皮一定還沒有關閉,她一定還在看著我。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知道,原來閉著眼睛,眼皮也會疲累。我聽到了她的呼吸的聲音,這聲音雖然很輕,卻很神奇,足以讓我神思安定。
我很奇怪,人在睡覺時會一直閉上眼睛,但眼皮為什么不會疲累,就在眼皮痙攣的感覺實在難以承受,我終于睜開了眼睛。她睡得很自然,也很安靜,她呼吸的聲音很輕,我已經習慣了室友睡覺時重重的呼吸聲,我告訴自己也要習慣她,習慣她的關心,習慣她的聲音,也習慣她的呼吸,她所有的一切。我終于知道,神奇的不只有她的呼吸,還有她的神情、姿態、動作,她的一切都很神奇,都能讓我神思安定。
我已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去,直到她醒了,我還沒醒。我醒來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我想這一天我的心都會很安定,她也很開心,從我的神情,她已經猜到了我已經恢復大半的身體。醫生還沒有來,我的室友就來了,他們的吵鬧嚇走了寧靜,還把護士全都吵醒。
醫生終于來了,終于鎮住了我室友的聲音,在我也不知道是復雜還是簡單的檢查后,我才被允許離開。雖然可以離開,但開藥依然必須,她把昨天給我買的藥一一說清,連我自己都記不清那些藥物的姓名。隨后她跟著醫生出去,因為還是要開一些藥,也替我去清理離開的手續。
她回來后,說我們隨時可以走,才去整理她睡過的床鋪,她很細心,被子、枕頭、床單,都已經變回原來的樣子,平整干凈。隨后又讓室友把我架起,整理我睡過的亂糟糟的床鋪,也同樣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