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明月未升,夕陽未落。
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高鐵很快,不讓人欣賞沿途的風景,甚至連秋色,都沒能看清。速度是原因,隧道也是原因,相比告高速,高鐵的隧道更多,也更長。高鐵的隧道沒有燈光,更加晦暗,更加似黃泉,也更加幽冥深淵不可揣度。
秋色未曾看清,秋色仍有輪廓,樹葉為全黃,草色未盡枯,只有遠處依山而建的梯田吟唱秋歌。梯田沒有顏色,梯田可以染色,稻谷用收獲的喜悅,把梯田染上金黃。黃金是黃色,黃金是財富,財富可以令人喜悅,黃色也能令人喜悅。也許正是因為黃色令人喜悅,所以很多作物成熟時,都是黃色,柑橘、蜜柚、稻谷、小麥。
黃昏有很多顏色,有鮮亮的紅,有淡漠的灰,而現(xiàn)在,是柔軟的黃色。夕陽雖然也是黃色,但并不讓人喜悅,也沒能讓我喜悅。桂花樹常綠,花香濃厚怡人,是很好的景觀樹,車站外種了很多桂花樹。夕陽的黃色是天邊長長的一片,桂花的黃色卻是細細的點點。點點匯集,點點濃密,卻還是點點,每一點都是黃色。而夕陽卻是由濃到淡,有一種墨染不足的感覺。
父親這次沒有提前來,但我敢肯定父親絕不是采納了我的建議,而是因為客觀的某些原因。天色漸漸暗淡,我只能沿著道路,往家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并不困難,我拿的東西不多,只是一個背包,兩盒月餅。月餅是餅,月餅最原本的屬性是食物,特殊的食物,特屬于中秋前后的食物。而我拿的月餅,最原本的屬性已經(jīng)被其他屬性超過,包裝精致,包裝美麗,我甚至懷疑,包裝的經(jīng)濟價值,已經(jīng)超過了餅的價值。
空氣中的塵土在黃昏的暗光中顯得更加明顯,不是紅塵,塵土不是紅色,塵土是灰白色。塵土滿天,空氣裹挾,是為塵世。今天是周末,周末還連著中秋,道路更加繁忙,車來車往,源源不絕,奔流不息,有回家的焦急,也有團聚的希冀。路旁有樹,樹枝生花,花朵金黃,花名金桂;樹下有石,石間有土,土中有花,花落留香。我踏著一路的花朵,跟著一路的花香,花香依附于塵土,塵土漂浮在空氣中,空氣進入我的身體。
走出近五百米后,我還是沒有見到父親,如果不是有事,父親絕不會遲到這么久。我并不覺得無趣,有花香,有晚霞,有秋色,晚霞把秋色染得更濃,比我在高鐵車窗看到的更濃。路上的車雖然繁忙,卻沒有一輛是為我而來,也沒有一人為我停留,車輛的目的是遠方,我的目的就在附近,雖然同路,卻不能同行。我走得很慢,卻走得很專心,父親如果到了,一定能看見我,父親為我而來,也會在我身邊停留,我和父親同路,也將一直同行。
我走得很專心,所以才會被喇叭聲驚醒,喇叭聲就在耳邊,喇叭為我響起。我以為是父親,回頭卻發(fā)現(xiàn)是一輛不太熟悉的車,不是父親,也不是熟悉的親友,我似乎對車牌有些印象,卻記不清。我在猶疑,也在懷疑,我在等車窗落下。車窗很快落下,我看到了車上的人,不是父親,也不是驚喜,我有些愕然,也很無措,車上的人是她的父親。
我見過她的父親,在她家里,我不止一次見過她的父親,我愕然的是,她的父親竟然單憑背影就能認出是我,我無措的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的父親。她父親的笑容很溫暖,她父親的神情一直都不嚴肅,很隨和,很友善,而且還叫了我的小名。其實我不敢用親切這個詞,但又總感覺只有親切最為貼切。也許我的理解不對,我總覺得親切就是字面意思的對親人的關切,我不是她父親的親人,我跟她父親的關系全部都是因為她,而我和她現(xiàn)在的關系,我又怎么敢說我和她父親是親人。我查過,親切的釋義是:親近、親密和形容熱情而關心,親近和親密,我跟她父親似乎也都沒有。而長輩呼喚晚輩的小名,卻總能感覺到親近,也很親近。
我不知道她的父親看見我為什么會停下,為什么還要打招呼,難道她父親還不知道我跟她的關系?就算她父親駕車經(jīng)過,我也不會知道,就在車窗落下之前,我也并沒有認出是他的父親。莫非她父親還不知道?她幾乎每周都會跟家人聯(lián)系,她曾說過,幾乎都會談到我,大半年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她的家人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又何必要停下,停下來只會是尷尬,我能感覺到我很尷尬。
他父親問我是不是剛回來,我只能坦誠回答,又讓我上車,說要送我回去,我拒絕了,我不敢上車,我怕上了車,我放不下的人就不有她了,我害怕她父親也進入我心里,成為我放不下的人,這樣的話,我就更難放下了,放下一個人,總比放下兩個人要容易一些。拒絕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還未稱呼,這實在是不禮貌,我只能像以前一樣稱呼她的父親為叔叔。我曾以為有一天這個稱呼會改,改成更親近、更特殊的稱呼,只怕是改不了了。
她父親一再堅持讓我上車,說并不遠,很快就到。我只能以父親為借口拒絕,父親一定是騎電動車來接我,肯定不能看手機,也聽不到電話響,父親要是來了找不到我,肯定會更麻煩。她父親才終于松口,說父親可能會快就到,讓我再等等,說完就要離去。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手里拿著東西,正是符合時宜的東西,那兩盒月餅,包裝精美的月餅。
從我去過她家里之后就的幾年,我都送過月餅,除了月餅,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但春節(jié)時我沒有去送年禮,這大半年來也從沒有到她家里去。所以我提出送月餅,好像并沒有什么奇怪的。但是他父親拒絕了,不管奇不奇怪,她父親一定會拒絕的,就算以前我把東西送到家里去,她的父母都會很客氣。禮物既然已經(jīng)開口送出,便不能再收回,我必須想辦法強辯,情急之下我想到的理由是,如果她父親現(xiàn)在不收,明天我還是會送到家里去,但是明天我還有事,只能表示歉意,讓她父親現(xiàn)在就帶回去。
這個理由十分勉強,也非常可笑,我憑什么把東西送到他家里去,我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關系。說到底,我現(xiàn)在和她父母,只不過是認識的人,普通人,并沒有任何特殊的關系,也不會有任何特殊的關系。越可笑的理由,越難讓人拒絕,尤其是尷尬的情景,尷尬的關系,如果可笑的理由被戳穿,只會更加尷尬。當我把兩盒月餅放到副駕駛的座位上,并且向后退去,她父親才松口答應。她父親表示謝意,還讓我轉(zhuǎn)達問候我的父親母親,還讓我有空去家里坐坐,客氣片刻后,方才離去。我猜想,謝意是真的,問候也是真的,絕不是客氣,而讓我去家里卻是真的客氣。
因為說話,我并沒有注意到父親,父親騎著電動車已經(jīng)到了她父親的車后,她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能因為我們都感覺到尷尬,都有些緊張。父親已經(jīng)看見我送他東西,卻并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所以父親第一句話問那人是誰,我回答父親那是他的父親。父親有些詫異,因為父親已經(jīng)知道我和她的關系,我和她現(xiàn)在的關系就是沒有關系。因為母親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我不能不告訴母親,我怕母親再去找她聯(lián)系,那樣會尷尬,會不合時宜,告訴了母親,也就等同于告訴了父親。
父親像是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說她父親怎么會在這里,我也不知道,所以只能回答也許是是路過。父親看見了我把東西送了出去,卻并沒有說什么,而我卻不得不說,因為我已經(jīng)告訴父親不需要買月餅,因為我會帶來,而現(xiàn)在我?guī)淼脑嘛炓呀?jīng)送出去。父親知道以后表示并不是什么難事,買也很方便。父親是贊同我的行為,如若我的言行又不妥之處,父親一定會當面指出,并教導我正確的做法。
月亮很圓,月色很美;天空有云,月在云間;月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云;月如流霜,皎潔無塵。月光就像是凝結(jié)劑,將白晝的塵土凝結(jié),沉淀到地上,所以月光之中沒有塵土。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空中的云像是屏風,所以月色才會朦朧,因為有風,云朵流動,月的模樣忽明忽暗,但月色沒有變化,依舊很濃。月色很濃,星光就會暗淡,星光暗淡,就像整個銀河漸漸落下。嫦娥后悔了嗎,嫦娥后悔偷吃靈藥飛升入月嗎?不管是否后悔,嫦娥是孤獨的,是冷寂的,銀河遼闊,青天無邊,沒有陪伴,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心,只有自己的心陪伴自己,才會最孤獨,最冷寂。
愛會后悔嗎?如果愛不會后悔,又何來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如果愛不會后悔,又何來的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寧愿當初不曾認識你?我會后悔嗎?我抬頭望月,我問自己,我沒有答案,我無法回答自己。我能放下嗎?我再次問自己,就像夕陽落下,就像月亮升起,我依舊沒有答案。我需要多久,我還需要多久,我已經(jīng)過了大半年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生活,還要多久才會結(jié)束?
母親叫我,叫我把桌子搬到樓頂,除了桌子,還有月餅、果品、香爐以及清茶。人都向往光明,人都崇拜光明,所以人們崇拜太陽,也崇拜月亮。我認為崇拜一詞完全可以分開,崇是崇敬,拜是祭拜,所以母親帶著我祭拜月亮。我總覺得月亮是一種女性化的神明,因為太陽是陽,月亮是陰,男性是陽,女性是陰,不管是太陰星君還是嫦娥,都是女性的神明,而人們常說的陰陽,陰在前陽在后,更像是女士優(yōu)先的尊重。那么這種祭祀活動也應該是女性化的,就像乞巧節(jié)看蜘蛛結(jié)網(wǎng)一樣不適合男性。
快上西樓,怕天放、浮云遮月。樓頂沒有遮擋,樓頂月色更明,月似冰壺,懸于空中,浮于云端。有人說白玉是月光凝結(jié)而成,溫潤無暇,既然月是玉,那么只能用玉進行雕琢。
老人都認為祭祀后的果品已經(jīng)被神明祝福,能給人帶來好運和平安康健,所以祭拜之后,母親讓我吃月餅和果品。吃東西時,我竟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既然月亮是女性的,為什么月老卻是男性的神明?印象中,牽紅繩的媒人通常是女性形象,為什么掌握塵世姻緣的神明為什么是男性?我想不出,我也不敢問母親,母親并不迷信,但母親比我虔誠。
若得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別,把從前、離恨總成歡,歸時說。月不會一直圓,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縱使多么希望,月亮不會一直圓,人不會一直都在。沒有人不是寂寞,沒有人不是孤獨,只有自己時才是寂寞,別人離去后才是孤獨。離恨不能成歡,離恨已經(jīng)說明離別是恨,恨不是歡,只有歸時相聚的訴說才是歡。會有歸時嗎,離人會歸嗎?應該不會。
月色很明,照亮了樓頂?shù)幕ǎㄒ崖淙ィㄟ€會再開。有些花,她曾除草;有些花,她曾施肥;有些花,她曾澆水;有些花,是她分株種下的。是不是以后我看到這些花,就會想起她,就如周邦彥所書: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