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陽光很美,溫柔也溫暖,只有在寒冷的天氣,陽光才會溫柔,也才會溫暖。就像光明在黑暗里,才最光明,黑暗里的光明,是前進,也是希望。
草色已無,木葉已脫,草木無言,草木也無情,草木竟然是同樣的選擇,選擇寂寞,也選擇等待。草雖已枯,心卻不死,只要心不死,待春風起時,依舊重生。枝條無情,枝條選擇舍棄,舍棄繁華,就只剩下寂寞。落葉選擇了風,隨風走,也隨風落,落葉并不無情,落葉最是深情,脫落是死亡,也是升華,等待著再次回到樹的生命里,不再分離,也不再被舍棄。
落葉木只是寂寞,常綠木最是煎熬,因為不選擇,或者說選擇了不舍棄、不分離,所以才會煎熬。而那些在冬天依舊生機、依舊萌發新芽的植物,對愛充滿希望,也愛得痛苦。這里是南方,在冬天,依舊會有草色嫩綠,就像最黑暗的黑暗里,有人依舊會充滿希望,心里也依舊充滿光明。
這個假期雖然短,卻比周末要長一些,這是元旦,也可算是新年,新年的第一天陽光溫柔,新年的每一天會不會都一樣美好?我想回家,我一個人在這里只有寂寞,房間冰冷,像空氣一樣冰冷,被子里溫暖,卻是我自己的溫暖,我溫暖了被子,只是自私,也只是自利。我不敢回家,我感覺自己在跟全世界對抗,每個人的希冀,所有人的催促,也包括我自己,這種壓力巨大,讓我喘不過氣,壓力沒有變成動氣,卻激起了我的抵抗,也激起了我的壞脾氣。
我睡得很晚,也醒得很晚,正是這個原因,我的腦子很不清醒,身體也沒有力氣,因為沒有睡好,也因為需要補充能量。手機里已經裝了很多未讀信息,全都是母親發來的,每一條都表達了母親的著急和焦慮。我放下手機,我不準備給母親回信息,我已經沒有回復很多信息,從我表示假期不回家后,就再也沒有回過母親的信息。
我應該給母親回信息的,我只說了不回去,之后再無消息,也沒有解釋任何原因,母親一定會著急,我不該讓母親擔心。我知道自己不應該,也知道這是錯誤的做法,但是我卻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做,我不想回信息,不想解釋,甚至不想說話。近來母親對于那件事越來越著急,每次聯系都會提及,我知道這是母親的任務,但我內心依然抗拒,以致于母親催得越緊,我越抗拒。
我抗拒的不只是母親,還有其他的一些人,一些同樣關心我的人,大伯一家的每一個人,母親娘家的每一個人,都曾跟我聯系,都曾試圖說服我,也都一直在催促我。母親一定知道,我可以對母親表達全部的真實情緒,包括埋怨和生氣,但是對這些人,我卻只能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
我知道那種任務,母親曾跟人說起過那種任務,老人未去,子女未成,就沒有完成任務,也是沒有完成使命。這不僅是母親的任務和使命,也是我的任務和使命,每一個人的任務和使命,我知道,但我依舊做不到。
我依然不準備給母親回信息,我丟下手機,我想讓自己清醒清醒。冷水如冰,刺激著牙齒,感知疼痛,我習慣了冷水,我似乎比較喜歡冷水。冷水打濕頭發,浸入頭皮,還穿透了頭骨,我感覺不是頭皮冷到疼,而是大腦中心。冰冷,疼痛,都能讓人清醒,也讓人冷靜。我沒有開空調,我走到了陽臺,陽臺有陽光,陽光溫暖,暖入人心。
如果母親真的著急,又怎么會不直接打電話,只是只發信息;如果母親不擔心,又怎么會發了那么多信息,更何況,哪個母親不擔心自己的子女。冷靜之后,我才意識到我錯了,母親一向最懂我的心,我的所有想法母親都能猜到,或許不是猜到,而是感覺,畢竟我和母親曾連為一體,畢竟曾經我就是母親的身體。因為母親知道我的想法,知道我的抗拒,也知道我的脾氣,所以母親沒有打電話,只是發信息。
我應該給母親回信息,只是那么多信息,我應該怎么回,應該回哪一條,應該說什么樣的理由和借口。也許不清醒之后的冰冷已經凍結了神經,我拿著手機,竟然不知道怎么編輯信息。既然神經被寒冷冰凍,那就需要找一些有溫度的東西解凍,尼古丁在這時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尼古丁從火里來,火是熾熱,火有熱情,所以尼古丁也應該會有一些熾熱和熱情。
是年底,也是月底;是年初,也是月初,我告訴母親,工作比較忙,我剛睡醒,我想休息休息。除此之外,關于母親的其他問題,我一概不回,只字不提,我以為母親會繼續問,但是我又猜錯了。我覺得這很不公平,為什么母親能猜到我全部的想法和心事,我卻無法猜透母親。之前的問題,母親也同樣只字不提,更沒有評論我解釋的原因,母親只是問我有沒有吃東西。
吃東西,我確實感覺到虛弱,卻并不饑餓,我昨天晚上都沒有吃東西,我不能不需要食物,但我確實感覺不到餓。我告訴母親馬上去吃,然后又放下了手機。我在思考,但因為虛弱,我的思維也變得遲鈍,所以看起來更像是發呆,呆滯的呆,木訥的呆。因為感覺不到餓,也因為遲鈍虛弱,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到要吃什么,想吃什么,所以,我放棄去思考這個問題。
陽臺上有椅,我半躺在椅子上,陽臺上有花,是母親從家里分株過來的蘭花。蘭花高貴,但是蘭花并不嬌貴,其他的植物都死了之后,母親無奈選擇了蘭花,并從家里帶過來。也許像我這么懶的人,只能養活蘭花,也因為我懶,所以母親選擇的花盆很大。其他的花都死了,蘭花卻依然充滿生機,我經常忘記澆水,有時一周,甚至更長,而蘭花非但活著,竟然還有花骨朵冒出來。
陽光很暖,照射在我身上,溫暖了我的軀體,軀體暖了,心也就暖了。這種溫暖的感覺讓我感覺很熟悉,也很陌生,我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又是什么場景讓我有過這種感覺。蘭花很美,在陽光下尤其美好,陽光是生命,花骨朵是希望,但是花骨朵還很小,只能看到一點點。
我在猜這珠蘭花是母親從哪一盆分出來的,是最茂盛的那盆,還是最漂亮的那盆,是苔蘚最多的那盆,還是雜草最多的那盆。雜草?拔草?我有些恍然,她曾給蘭花拔過草。我想起了她拔草,也想起那種味道,那種她不愿意告訴我,我在任何一個店里都買不到的味道。想起了味道,也想起了那種溫暖,味道的溫暖。
我想起了要吃什么,也想起了想吃什么,這種突然想起自己想吃什么的感覺,就像失憶后突然恢復,尷尬,好笑,自嘲。溫暖和溫暖,也很遙遠;味道很美,味道更加久遠,我一時想不起,確實很正常。只是一個需要食物補充能量的軀體竟然不知道想要什么,甚至起意放棄,卻并不正常。
我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味道,但我并不打算自己做,我沒有材料,更沒有手藝。味道是手藝,術業有專攻,我開始對餐館抱起希望。外賣平臺上,我搜了所有的冬瓜燉排骨,挑選了評分偏高的,又仔細閱讀了每一條評論,然后選擇了評價最好的三家,每一家都是這道菜,三份一樣的菜。
下單付款后,我開始等待,我只能等待,我只有等待。等待是漫長的,等待是痛苦的,因為漫長而痛苦,也因為漫長而煎熬。我本來就在發呆,我本來就在思考,無所事事,就會瞎想,我想到了她,是她讓我知道自己想吃什么,也就是說,她再一次告訴了我想要什么?;貞洷鹊却勇L,也比等待更加苦澀,但不管是痛、是苦、是澀,還是煎熬,既然還有感覺,我的生命就還沒有消失,我的心也還沒有全死?;钪褪窍M瑳]有全死,就有可能復活。我需要時間,唯有時間有這樣的功效,時間不定,時間越長越好。
我確實已經呆滯,敲門聲打破了屋子里的安靜,也驚醒了我,我已不清楚自己呆滯了多長時間,也忘記了上一次敲門聲響起是什么時候。送餐員一定很疑惑,因為一個人在不同的餐館買了同一個東西,他臉上很疑惑,但是他的職業素養不能讓他問。兩份已到,還差一份,我并沒有打開,我認為三份之中有一份相似的概率會更大,我不想賭,我也不敢賭,我怕自己會失望。
概率不是一定,手藝也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品,我終究還是失望了。三份做得都很好,味道很好,也都有不同的特色,只不過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終于確定,她沒有說錯,我要是想吃到那個味道,只有通過她。可是我現在怎么能找她,我雖然還有她的聯系方式,近四年來卻從未聯系。
我雖然失望,但是我并沒有放棄,我不止一次吃過那個東西,我知道里面有哪些配料,我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形態,也許我能做出來。如果別人打開冰箱,一定會驚訝,冰箱里竟然放著三份冬瓜燉排骨,每一份也都只吃了一小口。我決定出門,我要自己去市場,去挑選我的認為合適的材料。
這個城市,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屋內都比外面要冷,更何況今天陽光很好。穿過玻璃的陽光,溫度被削弱,舒適度也被削弱。我就像很久沒有外出,很久沒有見過陽光,我有些興奮,我貪婪的吸收陽光。
市場很熱鬧,因為市場最有煙火氣,所以市場最生動,也最真實。我以為自己會挑,所以才興奮的跑來,我高估了自己,我以為自己能從制作好的菜品判斷食材的要求。我并沒有太多的烹飪經驗,面對可以挑選的食材,我完全沒有能力判斷。最后,我成了顏值主義者,我以自己對食材外表美麗的感覺進行判斷,卻被肉鋪的燈光再一次欺騙。
對食材的處理,烹飪的所有程序,都是我憑空想象的,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對是錯,也不知道程序是否顛倒,我硬著頭皮。燉的時間很長,又是等待,又是煎熬,這次的煎熬不同,這次的等待我報有希望,我相信自己。只是我更失望了,我做出來的,味道并不好,比我買來的差得很遠。
只要是真正的失望,那么對自己失望,就遠比對別人失望,要更加失望。我對自己失望,但是我沒有浪費,至少沒有將肉浪費。我把每一塊肉都塞到嘴里,我不再去品味,也不再細細咀嚼,我近乎瘋狂,平靜的瘋狂。我把所有的肉塞到嘴里,嘴塞不下,就自然會擠進食道。
失望之后的悲傷,會更悲傷,我呆坐在沙發上,我只剩下了軀體,沒有思想,沒有欲念,也沒有我。那個我忘不掉的味道,就像無常一樣勾走了我的靈魂,我越想要,就越得不到。我開始回憶,回憶那個味道,回憶味道促動舌尖的每個時刻,每個時刻都有她,在病床上,在她家里,在學校的梧桐林。
我在她家里吃過那個味道,但卻并不是她的手藝!她的手藝并非自創,而是承自她的母親。想到這里,我欣喜若狂,她能制作的所有味道,都是她母親的味道。我這里就有她母親的味道,我放在冰箱里冰凍的空間,我曾絕對不會吃,一直保存下去的東西。冰箱很冷,冰箱里全是冰,點心還在,點心已被凍得很硬。
我用盡力氣,點心幾乎就要把我的舌頭凍僵,但我卻嘗不到任何味道,點心的冰面上只有輕微的白痕,看不出是被牙齒咬過的痕跡。
我心懷希望,最終只是失望。我拼命想找到那種味道,最終品嘗到的只是冰的冷。就像我想抓住某些東西,卻最終什么都抓不到,甚至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