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沒有時間,我曾試圖將時間忘記,我一直認為世界會隨著時間改變,但我不想記憶被改變,所以我想忘記時間。但秘密有時間,不僅有時間,還有地點、天氣以及她的簽名。我曾經(jīng)丟了這個秘密,就像我把她弄丟了,所幸我找到了這個秘密。秘密沒有變,跟我把秘密藏起來的時候一樣,字跡還很清晰。
她那時候的筆跡尚顯稚嫩,就像那個青澀的年齡,也像那個青澀的記憶。我不擔心記憶會模糊,更不擔心記憶會消失,但是我怕秘密會消失,找不到就是消失,弄丟了也是消失。所以我把秘密拿了出來,放在我的筆記本里,筆記本常用,我也能經(jīng)??吹矫孛堋?/p>
這個秘密寫在梧桐葉上,是我在她宿舍樓下拾的,那時候我在等她,她后來在頁面上留了筆跡,才成了秘密。我在中斷的頁碼處寫了幾句話,我依然不記得是什么時候?qū)懙?,但絕對不是她所標注的日期。內(nèi)容是:夕陽剛落下去,只在西邊,掛幾朵云;如果你,也在望著,請摘一朵,藏進心里。
現(xiàn)在我要再寫一句話,一句很短,也很簡單的話:如果我沒離開,如果你不回來。關于寫字,我已經(jīng)有些生疏,似乎除了名字,寫其他的字都已經(jīng)生疏。我努力控制自己,希望筆跡少一些生疏,也希望不再生疏。寫完之后,我把筆記本合上,放進書柜,這并不是我常用的筆記本,卻是我珍藏的筆記本,里面有很多秘密。
我回過頭就發(fā)現(xiàn)她站在門口,仿佛已經(jīng)站了很久,故意不讓我發(fā)現(xiàn),所以我有些疑惑,疑惑地看著她。她問我在做什么,她的話讓我有些惶恐,因為秘密就是秘密,不能讓人知道;她的話也讓我慶幸,她是問我在做什么,而不是寫了什么,她沒有看到我的秘密。
她雖然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卻是第一次進入廚房,第一次在這里用食物展示她的手藝,所以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并不熟悉,我問她是不是需要幫忙,合情合理。她并不需要幫忙,她很細心,能夠在這個地方找到需要的東西,更何況是她把我趕出了廚房。我本來想跟在她后面偷師學藝,她看出了我的壞心思,所以把我趕了出來。
我問她是怎么了,因為她要制作的食物需要時間,絕不會這么快完成,她問我冰箱里的是什么東西。冰箱里有很多東西,有些是今天我跟她一起買的,有的是之前買的,我不確定,我沒有回答,我需要看到那個東西才能確定,我跟著她來到了冰箱前。
那是個奇怪的東西,它不應放在冰箱里,更不應該放在冰的區(qū)域。她把那個東西拿到我面前,跟我說這個東西不應該放得太久,更不應該放在冰箱里,問我為什么要放到冰凍的位置,這個東西很平常,家鄉(xiāng)很容易買到。那不是東西,而是一塊點心類的食物,我回答說自己忘了,也許是隨手放進去的。
她更加疑惑了,因為我說的是假話,我每次說假話她似乎都不會相信,也許是我的演技太差,也許是她真的能看透我的心。因為疑惑,她再次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了上面的牙印,然后有些埋怨的問我,我是不是把吃不完的東西隨手丟進了冰箱。
我要不要告訴她實話,我應不應該跟她說實話,即使說了假話她應該也不會相信,我其實并沒有選擇,我只能說實話。我跟她說這個東西并不是買的,她立刻反應過來,說既然不是買的,那就應該是我母親做的。我別無所想,我直接明了的說我希望是我母親做的,但其實是她母親做的。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話,我想說的并不是這個凍僵了的點心是她母親做的,我想說的是我希望她的母親就是我的母親,至少我希望她的母親會成為我的母親。
也許她聽出了言外之意,也許她從點心上的牙印猜出了之前的故事,也猜出了我放在冰凍區(qū)域想長久保留的原因,所以她低頭,所以她沉默,她小心翼翼的把點心放回冰箱里,依舊還是冰凍的區(qū)域,然后關上了冰箱門。也許她真的知道了什么,所以她沉默,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人需要通過言語交流,并不全是為了相互了解,更是為了消除沉默安靜時的尷尬和拘謹。
在這個地方我是主人,我雖然不希望她是客人,但她的身份終究還只是客人,所以我有責任消除客人的拘謹,這是每一個主人的責任。我問她食物準備得怎么樣了,她來這里本就是為了制作食物,還是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應該幫忙,也應該關心。我確實應該幫忙,我們不僅買了排骨,還買了其他的食材,比如說雞。排骨在店鋪時就已經(jīng)剁好,但雞卻還是完整的,雞骨雖不如排骨堅硬,但剁為塊狀,依然需要力氣。
我很享受這樣的時光,也很享受這樣的場景,我和她在廚房一起協(xié)作,我賣力氣,她顯手藝。這應該不只是我的心愿,多數(shù)的男人應該都會希望,畢竟古時就已有男耕女織的向往。食物不只是食物,食物也是生活,生活需要食物,食物也最貼近生活。我們制作的也不只是食物,不只是為了滿足今晚口舌的欲望,我感覺這更像是描繪未來,也是制作未來。
都說男人最痛苦的事就是陪女人逛街,但我今天卻并沒有體會到這種感覺,我們今天一同去買了很多東西,也走了很多路,我并不覺得痛苦,反而很歡喜,帶著慶幸的歡喜。也許我們上街的目的跟我有關系,也跟吃的有關系,我才會有歡喜。我很羨慕那種場景,耄耄之年,白發(fā)弱體,相攜上街,柴米油鹽。老人向往年輕時的愛情,青澀浪漫;年輕人更向往老年人的愛情,不離不棄。所以年輕的人才會容易許下白首不分離的誓言,這些誓言容易被人以為是輕率,但除去欺瞞,都很真摯。
我在廚房里并沒有待多久,就又被趕了出來,因為這也是她的秘密,她曾經(jīng)說過,她從她母親那里學來的手藝是概不外傳的秘密,不傳男傳女,不傳兒傳媳。她不能泄露秘密,我不該知道,也不能知道,所以我被趕了出去。她讓我去準備水果,因為還要客人要來。
客人也是熟人,我很熟悉,她也很熟悉,男的是我在學校時的室友,女的是她在學校時的室友。今天她來這里,就是因為請客吃飯,我分不清是我請客還是她請客,我室友和室友的妻子也同樣分不清,所以他們認為是我和她請客吃飯,也已經(jīng)認為我和她不再是兩個單獨的個體。
現(xiàn)在我和她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我也同樣分不清,我都分不清的事,又怎么能苛求他人分得清。我們并不是普通朋友的關系,但又比普通朋友稍顯親近;我們也不是曾經(jīng)戀人的關系,曾經(jīng)的戀人會比我們更小心;我們也不是妻子,雖然我們都有意愿靠近,但終究還沒有確定。我也很想確定,我不止一次問過自己,卻終究不知道如何確定,我是不是還有顧慮?我是不是以為她還有顧慮?
水果很新鮮,也是今天我和她剛買的,有蘋果,有葡萄,也有西瓜。對于處理水果,我并沒有多少經(jīng)驗,比如蘋果,我自己通常只是洗一洗,不會削皮。西瓜已經(jīng)切好,裝在塑料盒里,已在冰箱沐浴了一個小時的寒氣,想來已經(jīng)清涼冰爽。葡萄同樣只需要洗一洗,但是蘋果需要削皮去核,切為小塊。我不會去核,我沒有這樣做過,所以我只是削皮切片,擺在盤里。
她笑我,笑我不會給蘋果去核,也笑用不去核的蘋果招待客人,實在不夠誠意。我曾聽人說過,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是想不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一個人不想做什么的時候總能找到理由,就算是合理的理由也會有很多。我也有理由,我的理由就是對于即將到來的客人不必客氣,因為我已經(jīng)洗好削皮,已經(jīng)是對他們格外客氣。更何況,客氣總伴隨著見外,客氣總會有距離,對熟悉的人不應該過分客氣。
她笑我是強詞奪理,我繼續(xù)狡辯,理與天齊,若是可被言辭強奪,那么這個理看來并不牢靠。我們說話時她離我很近,我們的身體已有一部分觸碰在一起,這不是朋友的距離,這是妻子的距離。這樣的距離增加了我的信心,也增加了我的膽氣,我挑出一塊相對大塊的蘋果,咬去了核,遞到她的嘴邊。我是在嘗試,也是在突破,這是比距離更親近的動作。
她似乎并沒有猶豫,很快就把那塊我用嘴去核的蘋果咬進嘴里。我心中更加歡喜,也更加慶幸,我又選了一塊蘋果給自己,并沒有去核。我問她甜不甜,她很開心,也很驕傲,她說是她挑選買的,當然甜。是的,我也嘗到了甜,甜在嘴里,吞到胃里后,血液將這種甜搬運到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然后又在心臟聚集,所以心才會更甜。
客人果然很快就到了,客人不該遲到,客人應該早一點到。既然是客人,就應該客氣,室友手里的東西就是客氣。我不喜歡這種客氣,所以露出嫌棄的表情。室友知道我并不是嫌棄他手里的東西不夠厚重,所以解釋,亦是狡辯,也是推脫,他把我的嫌棄全部推到了自己妻子的頭上,跟他自己沒有半點關系。她的妻子好像有些生氣,但是見到她之后,馬上喜笑顏開,相擁一起,雙雙躲進廚房,把我和室友關在外面。
我請室友坐下,請他吃水果,他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他很意外,因為我給蘋果去了皮,還切成小塊,然后調(diào)侃說這絕不是我的主意。我確實不應該太客氣,我應該把蘋果留給他自己洗。室友卻說調(diào)侃并不是他的本意,他是要提醒我,家里有個女人,事情才會順利。
這里是我的家嗎?我一直認為家不是房子,也不是住的地方,而是人。男人有兩個家,一個是母親在的地方,一個是妻子在的地方。這個地方母親只是偶爾來,我和她也還沒有確定妻子的關系,所以這個地方還不是家,還只是一個地方,一個起居睡覺的地方,就像學?;蚱髽I(yè)的宿舍,但宿舍不是家。
室友很奇怪,用一種詭異、狡黠又陰險的表情、眼神和口氣問我,什么時候讓這個地方成為真正的家,什么時候把她接到這里。我曾經(jīng)幻想過這個問題,但室友當面問起,我卻感覺這個事情很遠,就像那時她的離去一樣遠。雖然幻想過,但事到眼前,我卻仍舊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做。我的當務之急是要確定關系,愛情不是婚姻,婚姻可以用證書的儀式確定,但是愛情應該要怎樣確定,一句話,一件事,還是靠近的距離?
我沒有答案,我不能回答,我只能顧左右而言他。他的妻子就是借口,我調(diào)侃說她的妻子攜帶禮品上門,就應該是客人,不應該主動跑到廚房勞作,未免失了客人的身份。室友仿佛并沒有被我轉(zhuǎn)移話題,斥責我說那是女人的事,我不需要管。然后繼續(xù)問我,她沒回來之前,我逃避這個話題,現(xiàn)在她回來了,我為什么還要逃避?
是啊,我為什么要逃避,我為什么會逃避,我也不知道答案,更不知道為什么。我為什么要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這是我自己的心理問題,這樣的問題如果沒有答案,就該忽略,不該刨根究底,否則只會陷入絕境,牛角之尖不可轉(zhuǎn)身。
室友笑我,笑我癡,癡呆如詩,曾經(jīng)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后來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第三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然而,現(xiàn)在我真的到了第三步了嗎?尋是尋找,是主動尋找,在是等待,等待被找尋。她并沒有等待,仿佛等待的人是我,我在燈火闌珊處等待。她也沒有尋找,至少尋找的目的并不是我,那么現(xiàn)在是我嗎?我不敢相信,我依然不確定。
室友見我因為這些問題而煩惱,表情已略顯沉重,便嬉笑道,他也是來當客人的,因為他也帶了禮品,只是禮品很小,裝在了口袋里。我接過了禮品,那是一包煙,一包好煙,是我平時不會給自己買的煙。我拿著煙,故作疑惑的看著他,他不抽煙,他難道會為我特意買煙?我不敢相信。室友看出了我的疑惑,直接說明這并不是他特意買的,而是前段時間他的老丈人上門小住時買的。我再次故作認真的欣賞手里的煙,仿佛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煙,然后陰陽怪氣的說我和他年齡相仿,還沒有成家,更沒有女兒,何況他已成家,我實在當不了他的老丈人。
我的話一出,室友瞬間暴走激動,伸手就要來搶。我早已料到他會這樣,也早有準備,他搶不走,也不可能搶走。我知道這種玩笑已經(jīng)過了頭,但我并不擔心室友會生氣,因為我根本不怕他生氣,我是報復,他的話如刀,偏偏要故意來捅我的心。更過分的是,我直接告訴室友并不喜歡這個禮品,因為我已經(jīng)決定了要去除這個惡習。
室友替我回憶,畢業(yè)那年的后半段我學會了吸煙,現(xiàn)在又要戒煙,問我是不是與她有關。我恨他,我真恨他,他為什么要故意讓人恨他,他為什么總是要把我的心思說出來。室友說既然我決定戒煙,就應該把煙還給他,因為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惡習成癮,癮是一種欲望,欲望就是誘惑,把誘惑放在身邊,才能讓自己更加堅定。這其實是一種狡辯,因為不合理,但我不會跟室友講理,因為親近,才會不講理,才可以不講理。
菜已上桌,冬瓜排骨,辣子雞肉,黃瓜皮蛋湯,還有一些老家特有的東西。室友最心急,急不可耐,不惜失禮,人未坐穩(wěn)之時他就已經(jīng)動筷,這就是失禮。我不計較,我和他不用講理,更不用講禮,但是室友的妻子看不下去了。室友的腦袋挨了一巴掌,急急忙忙送到嘴里的肉還未去骨,就又掉回了碗里,還罵他已近而立,兩個主人還未坐定,就毛躁不懂禮。
我和她確實還未坐下,但室友的妻子卻說是兩個主人,我看了看她的表情,她并沒有任何異樣。夫妻吵鬧,外人不該規(guī)勸,更何況作為男方的好朋友和兄弟,我通常幫的都不是男方,還會落井下石,罵他活該。室友好像并不在意,他又把肉送到嘴里,仔細去骨,細細品嘗,完全不管他妻子生氣的表情。
室友吃完之后,喜笑顏開,向他妻子解釋,說我過去幾年心心念念,如癡如狂,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是這個味道,他迫不及待的要嘗一嘗,就是要驗證一下這個味道是否真像我說的那樣美妙,那樣不可忘懷。室友的妻子似乎看懂了室友的心思,他們本就合為一體,形影不離,他們當然最懂彼此的心。所以室友的妻子問味道如何,室友冥思苦想,像是回味,然后對著他的妻子深情的說道,沒有他妻子做的好吃,然后他的腦袋就又挨了一巴掌。
作為客人,對主人的飯食表示不滿意也是失禮,所以他又挨了一巴掌。但是作為丈夫,他的言語很好,這是愛,天下無數(shù),唯一人殊,這種感情不會讓人介意,只會讓人羨慕。所以她并沒有不快,反而微笑,帶著歡喜的微笑。因為室友的話已經(jīng)告訴她,她也是無數(shù)中的唯一特殊,也有人將他制作的食物視為珍品,念念不忘,如癡如狂。
酒水已滿杯,酒水也稱水酒,故水即是酒,酒也是水;既然酒是水,那么飲料自然也是水,既然飲料是水,那么飲料也是酒。這是狡辯,也是強詞,不合邏輯,也罔顧事實。室友不能喝酒,他還要開車,但是他的妻子和她也不喝酒,這讓他作為想喝酒卻不能喝酒的人,對能喝酒卻不想喝酒的人有些敵意。
室友開始針對她,問她之前也喝酒,而且是主動喝酒,為什么今天不喝酒了,難道是跟我決定戒煙一樣,有了人就不需要煙酒了。夫唱婦隨并不只是成語,還是相知彼心,所以室友的妻子開始附和,更直接的附和。室友的妻子熟悉我,也了解她,所以忽略了某些程序,問我們什么時候辦事。室友妻子說的辦事是一種最神圣最莊嚴的儀式,這個儀式把兩個個體的人合為一個整體,但是我和她甚至還沒有確定關系,辦事這一步確實還有些遙遠。所以我不敢說話,她也不敢說話。
室友的話更加露骨,對她說我這個人可以放心,我這些年在感情上就像個苦行僧。更有甚者,室友還擔心我會變成費羅倫蒂諾·阿里薩,在完全絕望之后迷失了自己,用身體的肉欲填補心里的空虛。室友說現(xiàn)在好了,驀然回首,燈火闌珊,不再有費羅倫蒂諾·阿里薩,不再有放翁,不再有霍亂,也不再有紅酥手。我笑室友是掉書袋,是賣弄,我們根本聽不懂,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室友的妻子再次附和,說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她盡快辦事。
一整頓飯室友夫妻倆說的都只有一個話題,是我和她也在思考的話題,也在回避的話題,因為還無從談起,因為八字剛研好墨,還未下筆。飯后他們也并未馬上離去,我和室友閑做,室友的妻子和她收拾整理,直至鍋碗筷勺全都清洗干凈,方才起身告別。出門之時,仍然不忘提醒,提醒她今晚不要回去,也提醒他們自己多給我們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
本是一片歡聲笑語,室友夫妻倆走后便又是沉默,就像美夢初醒。我不希望她離去,卻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挽留,什么樣的理由才能挽留。我終于鼓起勇氣,問她想什么時候回去,這樣問其實是有私心,什么時候回去,這個時候可以是馬上,也可以是明天。我以為她會說是馬上,我已經(jīng)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是她并沒有說什么時候回去,卻說想看看我寫了什么東西。
她終究還是看到了我在寫東西,想必也已經(jīng)看到了那張已經(jīng)完全干燥,并且完全舒張的梧桐葉,但那時她為什么不問,那時為什么不看,要留到現(xiàn)在才看。她自己走到書柜前,她的目的很明確,是那個筆記本,也是筆記本里的梧桐葉書簽。
翻開之后,她似乎愣在那里,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回頭看我,我站在那里,并無表情。她也許是想聽聽我的想法,也是想看看我的回應,我沒有回應,我所有的情感都已經(jīng)寫在了那頁紙上。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坐到桌前,拿起桌上的筆開始寫,我想知道她要寫什么,所以走過去。在如果我沒離開,如果你不回來后面,她寫了八個字:你未離開,我已回來。此外,她還標注了時間,也留下了姓名。
她的字跡已經(jīng)有了一些變化,不再跟原來一樣,因為她也有了變化,也不再完全是曾經(jīng)的她。我呢,我還是曾經(jīng)的我嗎,我變了嗎?我想我也變了,我也不完全是曾經(jīng)的我了。世界一直在變,世界唯一的永恒就是變化,人也一樣,人無法獨立于世界之外。
我的秘密原本只是那片梧桐葉,因為梧桐葉上有她的字跡,梧桐葉可以與紙張分離,可以移動,可以藏在任何兩張紙中間。但現(xiàn)在,她在筆記本上也留下了字跡,我不可能把這頁紙撕下,也不可能再把梧桐葉放到別的地方。因為是秘密,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那么藏到一起,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就會變小。
她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她身后,我問她今晚能不能不回去,我沒有理由,因為我找不到理由。她回頭看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回應,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我很害怕,我怕她會拒絕,也怕她不拒絕就要離去。她合起筆記本,走到書柜前,輕輕把筆記本放回原處。她始終沒有拒絕,也始終沒有說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