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遠離開后，藝術中心巨大的展廳驟然變得空曠而冰冷。剛才人聲鼎沸的熱烈仿佛一場幻覺，只剩下程曦一個人站在“支點”展區那面溫暖的笑臉墻前。錦旗上“天秤公正，心系百姓”的金字在射燈下依舊耀眼，卻再也照不進她此刻冰涼的心底。
“林薇…”
這個名字像一根細小的冰刺，扎在她剛剛被勝利暖熱的心上。周明遠閃爍的眼神、含糊的解釋、匆忙離去的背影…每一個細節都在她腦海中放大、回旋。深夜。老朋友。急事。法律上的麻煩。需要他“幫忙看看”。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在她因王莉謠言而變得格外敏感的神經上，奏響了一曲充滿不安的變調。
信任的基石，在無聲無息中，裂開了一道細微卻深長的縫隙。
程曦沒有立刻回家。她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在寂靜的展廳里慢慢踱步。指尖拂過冰冷的展板，滑過王師傅送來的錦旗粗糙的緞面，最后停留在那個裝著被毀U盤殘骸的玻璃箱上。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外界的惡意可以抵擋，可以用智慧和信念反擊。可來自內部的、最親密之人的隱瞞和不確定，卻像無形的毒霧，讓人窒息。
她拿出手機，屏幕上是周明遠最后發來的信息：「有點復雜，晚點回電，別擔心?！购竺娓粋€擁抱的表情。這安撫的符號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別擔心？她怎么可能不擔心？那個叫林薇的女人是誰？為什么周明遠提到她時眼神會躲閃？什么樣的“老朋友”會在深夜有“急事”需要他立刻趕去？程曦的理智告訴她應該信任，可情感卻在瘋狂地拉扯，過去的猜疑和不安如同潮水般洶涌回卷。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午夜已過，周明遠沒有任何消息。程曦終于無法忍受展廳里死寂的壓抑，抓起包，沖出了藝術中心。
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得她裸露的皮膚生疼。她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城市的霓虹在車窗上流淌成模糊的光帶。不知不覺，車子竟停在了“天秤工作室”所在的寫字樓下。
整棟樓幾乎都黑了，只有周明遠辦公室所在的樓層，還透出一小片溫暖的橘黃色燈光。
他回來了？程曦的心猛地一跳，隨即又沉下去。這么晚，他一個人在那里做什么？處理林薇的“麻煩”？她猶豫著，最終推開車門，走進了寫字樓。寂靜的樓道里只有她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空洞而清晰。
工作室的門虛掩著。程曦輕輕推開一條縫隙。眼前的景象讓她怔住了——
辦公室里沒有林薇的身影。只有周明遠一個人。他沒有伏案工作，沒有打電話。他坐在角落里那架程曦一直以為是擺設的舊鋼琴前。柔和的臺燈光籠罩著他挺拔卻顯得異常疲憊的背影。
他的手指懸在黑白琴鍵上方，似乎在猶豫，又似乎在積蓄力量。幾秒鐘后，一個極其簡單、甚至有些生澀的單音旋律，在寂靜的夜里輕輕響起。不是程曦想象中的深沉或激昂的曲子，而是一首…幾乎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簡單的《小星星》變奏。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旋律緩慢，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每一個音符都敲在程曦緊繃的心弦上。這與他平時在法庭上的犀利，在社交場合的從容，甚至在她面前展現的體貼穩重，都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用最原始的音符，笨拙地尋找著某種慰藉。
程曦屏住呼吸，靠在冰冷的門框上，沒有驚動他。她看著他微微低垂的頭，看著他專注而帶著一絲脆弱感的側臉，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小心翼翼地移動。這首簡單的童謠，被他彈奏得斷斷續續，偶爾還會按錯音，卻莫名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在想什么？為誰而彈？林薇？還是…別的什么？
一曲終了，最后一個音符在空氣中緩緩消散。周明遠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坐在琴凳上，背影顯得無比孤寂。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從某種情緒中抽離出來。他站起身，走向辦公桌，似乎想整理什么。
就在這時，他放在鋼琴譜架上的一本厚厚的文件夾沒放穩，“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其中一張彩色的紙片飄到了程曦腳邊。
周明遠似乎沒注意到門外的動靜，彎腰去撿文件。
程曦下意識地低頭，撿起了那張飄到腳邊的紙片。那不是文件，像是一張…兒童畫？
畫紙有些舊了，邊緣微微卷起。上面用稚嫩的蠟筆畫著一幅畫：三個歪歪扭扭的小人。中間那個最高，穿著藍色衣服（大概是西裝），頭上畫著幾根代表頭發的豎線，旁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爸爸”。左邊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小女孩，扎著兩個沖天辮，笑得眼睛彎彎。右邊則是一個穿著裙子的長頭發女人，畫得比較潦草。三個小人手拉著手，站在一片綠色的草地上，天空畫著一個大大的、金黃色的太陽。畫的右下角，用另一種筆跡寫著一行小字：「薇薇四歲生日，想爸爸?！?/p>
薇薇？！
程曦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林薇！孩子？！這張畫…周明遠珍藏的兒童畫…
一個可怕的、她從未設想過的可能性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開！所有的疑點瞬間串聯起來——周明遠接到林薇電話時的異樣，深夜的緊急見面，含糊其辭的“法律麻煩”，他彈奏《小星星》時那近乎悲憫的溫柔…還有此刻這張寫著“想爸爸”的畫！
林薇不是普通的老朋友！她帶著一個孩子！一個叫“薇薇”的孩子！而周明遠…他…
程曦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握著那張薄薄畫紙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幾乎要拿不住。巨大的沖擊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她猛地扶住冰冷的門框，才沒有發出聲音。
辦公室里，周明遠已經撿起了大部分文件，正要彎腰撿起最后幾張散落的紙時，目光掃過門口，終于看到了那個僵立在陰影中的身影。
“程曦？！”周明遠的聲音充滿了震驚和慌亂，他快步沖過來，“你怎么在這里？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他的目光觸及程曦手中那張刺眼的兒童畫時，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神中充滿了懊悔、痛苦和一種被看穿秘密的狼狽。
“她是誰？”程曦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冷刺骨。她舉起那張畫，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這個孩子…是誰？”
周明遠張了張嘴，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著她眼中碎裂的信任和洶涌的痛楚，知道任何解釋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秘密被猝不及防地揭開，鮮血淋漓。
“程曦，你聽我解釋…”他伸出手，想觸碰她，卻被她猛地后退一步避開。她眼中的防備和受傷，像一把刀狠狠扎進他心里。
“解釋？”程曦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解釋你為什么深夜去見她？解釋你為什么藏著孩子的畫？解釋這個‘薇薇’為什么‘想爸爸’？”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崩潰邊緣的尖銳，“周明遠！你到底瞞了我什么？！你到底是誰的爸爸？！”
最后一句質問，如同驚雷，在寂靜的辦公室里炸響，也徹底擊潰了程曦強撐的冷靜。她再也無法忍受，將那張畫狠狠塞回周明遠手里，轉身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程曦！等等！”周明遠焦急地追出來。
程曦卻像逃一般沖進電梯，拼命按著關門鍵。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周明遠那張寫滿痛苦和急切的臉，也隔絕了她心中剛剛筑起的、名為“永恒支點”的幻夢。
電梯下行，失重感襲來，程曦靠在冰冷的轎廂壁上，渾身發抖。剛才展廳里的輝煌勝利、攜手同心的溫暖，此刻都變成了最辛辣的諷刺。她像個傻子，在千萬人面前守護著他們的“支點”，卻不知道，支撐她全部信念的那個男人，腳下可能踩著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甚至可能屬于另一個女人和孩子的世界！
天秤的兩端，一端是她毫無保留付出的信任與愛，另一端，是周明遠深夜的秘密和一張寫著“想爸爸”的兒童畫。而她所堅信的那個支點，在真相的沖擊下，搖搖欲墜，瀕臨崩塌。
電梯到達底層的提示音清脆響起。門開了，外面是空曠寒冷的大廳。程曦走出去，腳步虛浮，如同踩在棉花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須離開這里，離開那個充滿謊言和背叛氣息的地方。
夜風吹在滿是淚痕的臉上，刺骨的冷。她拿出手機，手指顫抖著，刪除了周明遠剛剛發來的那條「別擔心」的信息。然后，她撥通了李薇的電話，聲音嘶啞而絕望：
“薇薇…來接我…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卻再也照不亮程曦心中那片驟然降臨的、冰冷的黑暗。支點的重量，在這一刻，沉重得讓她無法呼吸。那個叫“薇薇”的孩子，和那個深夜彈奏《小星星》的男人，成了她完美世界里一道猙獰的、無法忽視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