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門上那盞刺眼的紅燈,終于熄滅了。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程曦蜷縮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周明遠始終緊握著她的手,不曾松開。他的掌心溫暖而穩定,傳遞著無聲的力量,成為這絕望等待中唯一的錨點。姑姑在一旁低聲祈禱,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恐懼混合的窒息感。
當手術室門打開,主刀醫生帶著疲憊卻輕松的神情走出來時,程曦幾乎停止了呼吸。
“手術很成功。”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血管堵塞的位置疏通了,心臟功能暫時穩定下來。但需要嚴密監護,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巨大的慶幸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瞬間沖垮了程曦強撐的意志。她腿一軟,全靠周明遠有力的臂膀支撐著才沒有倒下。淚水決堤而出,是后怕,是感恩,是劫后余生的虛脫。
“謝謝!謝謝醫生!”周明遠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激動和沙啞,他一邊扶著程曦,一邊鄭重地向醫生道謝,詢問著術后的注意事項,條理清晰。
程父被推入重癥監護室(ICU)觀察。隔著厚厚的玻璃,程曦看著父親身上插滿管子,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心依然揪得緊緊的。但至少,他還活著,還有希望。
周明遠陪著程曦和姑姑在ICU外守了一夜。他跑前跑后,安排陪護床位,買來熱粥和必需品,聯系護工,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他的存在,像一道堅實的屏障,隔絕了外界的混亂,給了程曦喘息的空間。
后半夜,姑姑熬不住去休息了。走廊里只剩下程曦和周明遠。壓抑的寂靜再次降臨,之前被生死危機暫時掩蓋的猜忌和傷痛,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銳地重新浮現。
程曦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目光落在ICU緊閉的門上,刻意避開了周明遠的方向。周明遠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雙手交握放在膝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該來的終究要來。病房里程父微弱的心跳監護儀聲音,如同倒計時的秒針,敲打著沉默。
“程曦,”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關于林薇…關于薇薇…我欠你一個解釋。”
程曦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沒有轉頭,只是放在膝蓋上的手,慢慢攥緊了衣角。
周明遠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整理紛亂的思緒,也仿佛在汲取坦白的勇氣。
“林薇…是我大學室友,也是我最好的兄弟,陳錚的妻子。”他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陳錚…五年前,死于一場車禍。酒駕,對方全責。”
程曦猛地轉過頭,震驚地看著他。她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有這一種。
“出事那天…本來是我和陳錚一起去鄰市處理一個案子。”周明遠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聲音里壓抑著巨大的痛苦和自責,“臨出發前,我接到一個緊急電話,是另一個公益案件的關鍵證人臨時改變主意,需要我立刻去安撫…我讓陳錚先開車過去,我說我處理完就趕過去匯合…結果…”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痛楚,“他在高速上…被一輛失控的大貨車…”
后面的話,他沒能說下去。但程曦已經明白了。陳錚替他去了,然后永遠留在了那條高速公路上。這份沉重的負疚感,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了周明遠整整五年。
“薇薇,”周明遠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和悲傷,“是陳錚和林薇的女兒。出事那年,她才三歲。”他轉過頭,看向程曦,眼神坦然而脆弱,“那張畫…是薇薇四歲生日時畫的。她…一直不太理解‘死亡’,她只知道爸爸很久沒回來了,她很想他…所以畫了那幅畫。林薇當時…狀態很差,幾乎崩潰。她把畫寄給了我…說薇薇畫了爸爸,問我什么時候回去看她…”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緩慢而沉重地漫進程曦的心房。憤怒的猜忌在巨大的悲傷和沉重面前,瞬間顯得如此蒼白和狹隘。深夜的會面,不是幽會,而是對一個痛失丈夫、獨自撫養幼女的老友遺孀的緊急求助;那張寫著“想爸爸”的畫,不是私生女的證據,而是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對一個如同父親般存在的“周叔叔”的深切思念;那首笨拙的《小星星》,不是獻給情人,而是一個內心背負著沉重枷鎖的男人,在深夜無人的辦公室里,試圖用最簡單的音符,去慰藉一個在天堂的兄弟,安撫一個破碎的家庭,也…舔舐自己無法愈合的傷口。
“林薇這次突然回來,是因為薇薇。”周明遠繼續道,聲音疲憊不堪,“薇薇…被查出患有先天性的免疫系統缺陷,一種很麻煩的慢性病。國內的治療方案有限,她們之前一直在國外嘗試一種新的療法,效果不好。林薇這次是帶薇薇回來,想尋求國內的中西醫結合治療,也…想請我幫忙聯系幾位權威專家,看看有沒有新的希望。”他苦笑了一下,“她精神狀態不太好,對這邊的醫療流程也不熟悉,很焦慮。那天晚上,薇薇突然發高燒,她慌了神,才那么晚打電話給我…”
程曦靜靜地聽著,心中的冰墻在真相的沖擊下,轟然倒塌。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她想起了自己那些惡意的揣測,想起了對他毫不留情的質問和指控,想起了自己像個刺猬一樣豎起滿身的尖刺…在他背負著如此沉重的過去和道義責任時,她卻因為自己的不安全感,給了他最深的傷害。
“我…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周明遠看著程曦,眼神充滿了歉意和深深的疲憊,“陳錚的事…是我心里一道過不去的坎。每次看到薇薇,看到林薇強撐的樣子,那份愧疚就壓得我喘不過氣。照顧她們,是我對陳錚的承諾,也是我…唯一能做的贖罪。我害怕…害怕告訴你這些沉重的過去,會讓你有負擔,會覺得我…被另一個家庭束縛著。”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更害怕…你會像其他人一樣,覺得我太圣母,太傻,把不屬于自己的責任攬在身上…所以,我選擇了隱瞞。對不起,程曦,是我錯了。我不該不信任你,不該低估你能承受和理解的能力。”
長長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監護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在背景中回響。程曦的心被巨大的情緒沖擊著:震驚、心痛、愧疚、理解…還有一絲后怕。她差一點,就因為自己的固執和猜忌,親手推開了這個內心背負著如此沉重道義和深情的男人。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程曦的聲音很輕,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因為…懦弱。”周明遠坦誠地看著她,眼中沒有一絲閃躲,“害怕失去你,程曦。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重要到我寧愿背負欺騙的罪名,也不敢冒一點可能失去你的風險。尤其是在…在我剛剛找到你,剛剛確定你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支點’的時候。”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卑微,“我…是不是…已經失去你了?”
程曦看著他那雙盛滿了痛苦、疲憊、愧疚和深情的眼睛,看著他懸在半空微微顫抖的手,心中最后一點芥蒂也煙消云散。她沒有回答他是否失去的問題,而是主動伸出手,輕輕覆在了他停在半空的手背上。
這個微小的動作,讓周明遠的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光芒。
“叔叔他…”程曦的目光轉向ICU的方向,聲音輕柔卻堅定,“他需要你。薇薇…也需要你。”她頓了頓,抬眼直視著周明遠,“而我…需要知道全部。需要和你一起,扛起這份重量。天秤的兩端,不該只有你一個人在苦苦支撐。”
周明遠反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融入骨血。他眼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最終都化為一種深沉而鄭重的承諾。他俯身,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溫熱的呼吸交融。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卻重若千斤。
在ICU觀察了二十四小時后,程父情況穩定,轉入了普通病房。雖然還很虛弱,但精神明顯好了很多。程曦和周明遠一直輪流守在床邊。
這天下午,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暖洋洋的。程父靠在床頭,看著周明遠仔細地給他削蘋果,薄薄的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動作專注而溫柔。程曦坐在另一邊,安靜地翻看著一本雜志。
“明遠啊,”程父忽然開口,聲音還有些虛弱,但很清晰,“辛苦你了。這次…多虧有你。”
“叔叔您別這么說,應該的。”周明遠連忙放下水果刀,將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插上牙簽。
程父沒有接蘋果,目光在女兒和準女婿之間轉了一圈,最后落在程曦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平和:“曦曦,爸這身體,是撿回來的一條命。以后啊,能活多久,活成啥樣,都是賺的。”他頓了頓,語重心長,“這人吶,身上有點病痛傷口,養養總能好。可這心里頭要是結了疙瘩,落了傷疤,那才是最磨人、最難好的。”
程曦和周明遠同時一震,看向程父。老人家的眼神平靜而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了兩人之間剛剛經歷的風暴。
“爸…”程曦眼眶一熱。
程父擺擺手,示意她別說話,目光轉向周明遠,帶著長輩的慈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敲打:“明遠,你是個好孩子,重情義,有擔當。曦曦跟著你,爸放心。但兩口子過日子啊,光有擔當不夠,還得有顆敞亮的心。有啥事,別悶著,別藏著掖著。再大的難處,兩個人一起商量著,總比一個人硬扛強。你說是不是?”
周明遠肅然起敬,放下果盤,鄭重地點頭:“叔叔,您教訓得是。我記住了。”
程父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女兒,眼神溫和卻帶著力量:“曦曦,爸知道你性子強,像爸。可這心啊,有時候也得學會軟一點,信一點。別總把刺兒對著自己最親的人扎。扎傷了別人,也扎疼了自己,何苦呢?”
父親樸實無華的話語,像一把溫柔的鑰匙,精準地打開了程曦心中最后一道鎖。她看著父親蒼老卻充滿智慧的眼睛,又看看身邊周明遠沉靜而深情的臉龐,連日來的委屈、猜忌、愧疚、后怕…種種復雜情緒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俯下身,輕輕抱住父親瘦弱的肩膀,將臉埋在他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病號服里,無聲地流下了釋懷的淚水。
“爸…我知道了…”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程父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像哄小時候的她一樣。他抬頭,與周明遠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周明遠眼中充滿了感激和敬意。
窗外的陽光正好。病房里,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有親情的溫暖在靜靜流淌,悄然修復著那些被風暴席卷過的角落。程父用他歷經生死后的通透和樸素的智慧,為這對在情感暗礁中艱難前行的戀人,點亮了一盞名為“坦誠”與“信任”的燈。
然而,就在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與和解悄然降臨之時,周明遠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屏幕,臉色瞬間變得有些凝重。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林薇。
程曦抬起頭,恰好捕捉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凝重。剛剛平復的心湖,又被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
周明遠感受到她的目光,立刻將手機屏幕轉向她,坦然地展示著來電顯示,眼神詢問著她的意見。
程曦看著那個名字,又看看父親溫和鼓勵的目光,再看看周明遠坦誠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氣,輕輕點了點頭。
周明遠接通電話,聲音沉穩:“喂,林薇?”
電話那頭的聲音急切而帶著哭腔,即使隔著距離,程曦也能隱約聽到一些破碎的詞語:“…明遠…不好了…薇薇她…檢查結果…醫生說要馬上…很嚴重…”
周明遠的臉色驟然變得極其難看,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瞬間泛白!
程曦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薇薇的病情…惡化了?
天秤的兩端,一端是剛剛脫離危險、需要陪伴的父親,一端是病情突然告急、急需幫助的薇薇。而作為支點的周明遠,以及剛剛選擇與他共同承擔這份重量的程曦,即將面臨一場更為嚴峻的、關于責任與愛的雙重試煉。剛剛點亮的信任之燈,能否照亮這新的、更深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