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夏天一個平淡的晚上五點三十分，林何輕車熟路打開黑白電視，央視一套準時響起了動畫城的主題曲：“想快點告訴你，我用你用的蠟筆，畫了幅畫特快傳遞給你……”

林何湊在電視機面前，聚精會神地看著每天為數不多的電視節目。

爺爺踱著步子從廳堂里到房間，皺著眉頭提醒她：“離電視遠一點，要近視了！”

林何象征性地挪了挪身子，眼睛依舊盯著電視。

爺爺見勸誡無用，沉沉地嘆了口氣，又向廚房走去了。

動畫片放映結束后，林何關掉了電視，別的頻道都是雪花，運氣好的時候能收到別的臺，但多數情況下都沒有林何愛看的動畫片，最倒霉的是星期二，一下午都是黑白灰的圓盤，什么都看不著。

“阿和今年已經五歲了，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吧？”奶奶一邊攪著鍋里的面疙瘩，一邊問爺爺。

“晚上打電話問一下孩子爸媽，九月份村里的幼兒園就開學了，要上學的話得提前跟學校說一聲吧。”爺爺坐在灶臺前燒火。

上學？

林何來了興致，跑進廚房：“奶奶，我什么時候去上學？”

村子里大一點的孩子早就進了學校，年紀小的只剩她和張藝還天天滿村子亂跑，時間久了也沒意思，看著他們每天說說笑笑從學校里回來，可把她們羨慕壞了。

“今晚給你爸媽打電話，你自己問問他們！”

晚上得知自己將要去上學，林何高興得怎么也睡不著，纏著奶奶給自己講故事，奶奶講的故事都是些“地主”“農工”，林何也不知道什么是地主，什么是農工，但是在奶奶的故事里，地主是壞人，把蚯蚓當作是手搟面給農工吃，還半夜起來學雞叫喊長工起來干活，真是壞死了。

林何在對地主的憤憤中沉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林何就興沖沖地把這個消息和張藝分享了：“你快回家問問，我們一起去上學吧！”

秋高氣爽的時候，林何和張藝一同進了學校，所謂的學校，是村委會外面的兩間屋子改的，一個教室是大班，另一個教室是小班，初來乍到，林何和張藝對什么都感興趣，老師說的每一個字恨不得都刻進腦子里。

林何上了學，奶奶就得了空，每天去河邊扛木頭，去窯上搬磚補貼家用。只是一到了周六日，林何還是沒地方去，奶奶只得帶了林何一起去窯上玩，小孩子哪里懂什么干凈不干凈，在碼得整整齊齊的磚堆之間捉迷藏，不過一天就成了小泥人。

那年的春節，迎來了千禧年。林何的父母從外地回吳城的時候，帶回了城里花樣正新的棉襖，一回來，年輕的女人就看到了臟兮兮的林何：“哎喲，怎么搞得這么臟！”

林何躲在奶奶身后，警惕地看著這個年輕時髦的女人，奶奶把她往外面推了推：“去啊，這是你媽媽！快叫媽媽！”

林何扭捏著不敢往前，女人一邊皺著眉頭數落，一邊拿毛巾給林何擦臉，熱乎乎的毛巾在林何皴裂得通紅的臉上劃過，有些溫暖，之后又是寒意，女人從包里掏出個蘑菇形狀的盒子，擰開蓋子，從里面挖出雪白的東西，揉開了往林何臉上抹，林何感覺到年輕女人滑膩膩的手在自己臉上搓動，白色的膏體散發出甜甜的香氣，林何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只是這個叫“媽媽”的年輕女人總是說自己臟，還老是數落奶奶，林何很不喜歡。

跟著媽媽睡了幾天，林何就改變了立場，媽媽從外地帶回來好多好吃的零食，媽媽還給自己買了過年穿的新衣裳，媽媽身上總是香香的，睡在爸爸媽媽中間，雖然沒有奶奶每天晚上講地主的故事，林何依然睡得又香又甜。

除夕夜晚上，奶奶拿出了紅包，祝賀小林何今年開始上學了，以后要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

雖然不知道奶奶說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在媽媽的慫恿下，林何接過了紅包，大聲說：“謝謝奶奶，祝奶奶新年快樂！”

晚上睡覺之前，媽媽給林何洗完澡，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拿出來，給林何試穿，林何第一次見到顏色這么靚麗，花樣這么好看的衣服，跟電視里小姑娘穿的一樣，不，比電視里的還好看，電視里都是黑白的，她的衣服是彩色的。

因為是跨世紀，春節聯歡晚會格外隆重，村里老老少少也格外興奮，林何不知道大家在興奮什么，不過過年對小孩子來說，就已經是足夠快樂的事情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媽媽還在睡夢中，林何就被張藝的大嗓門喊起來了：“阿和！出去拜年了！”

林何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喊媽媽給自己穿衣服，何秀睡眼朦朧地爬起來照顧林何穿上衣服，又給她梳了個漂亮的雙麻花，疼得林何齜牙咧嘴，眼角都被頭發扯得提上去了，像是村里人家有大事的時候喊來唱戲的。

每年第一批拜年的都是一幫小孩子，老人家興許還在床上躺著，孩子們的叫聲已經由遠及近了。

不得已，只好將裝著糖果的盤子袋子放在堂屋，孩子們叫了人，自主取糖就是了，一套流程下來，從村頭走到村尾，天漸漸大亮，孩子們回家吃完棗茶，就聚到一塊兒玩去了。只有在這樣的日子里，林何才能想吃多少糖就吃多少糖。

春節的假期過得很快，林何剛剛習慣父母在身邊的日子，一轉眼，父母又收拾了行囊，準備走了。

林何眼淚汪汪地看著媽媽收拾東西，何秀看著小女兒，皴裂的小臉剛剛養回來一些，這幾天跟著自己，小泥人換成了干凈清爽的年畫娃娃，梳著齊整的小辮兒，一臉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她穿著整潔的衣裳，可是這干凈整潔在自己走之后幾天就會消失不見。

何秀很心疼，可是為了生計，她還是將林何交給了老太太，囑咐她：“有空多照看照看孩子，別去窯上干活兒了，本來家里還有農活兒，你們身體又吃不消……”

等到走的那天，何秀和林文軍一大早就提著行李走了，怕林何醒來又要舍不得。

林何一覺醒來衣服沒穿好就沖進爸媽房間，只有整齊的被褥堆疊在床上，東西都不見了。林何愣了一會兒，嗷的一嗓子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