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京城大相國寺外,人山人海。各處的信徒紛紛趕來,為祈求平安。上一炷香,求一個簽。
其中,有一隊從遙遠的大山里來的人。這些人。是為皇家送木料的度龍人。從大山里放排出來,又輾轉運到京城。剛剛交了差事,被安排在相國寺附近的一個驛站住下。
今天,領隊的叫木太的,帶著這些從來沒出過大山的幾個知心的孩子,出來見見世面。木太四十幾歲,身體強悍精干。他是這個隊伍的領頭人。也是這個部落的族長。
其他人都穿著自己民族的衣服,個個三十來歲,膚色黝黑高大健碩。
其中一個叫念會的,緊緊跟在他身邊。是他們中的唯一一個會寫字又會漢話的人。
他年歲也在四十出頭,身材高大挺拔。裸露著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胳膊,臉上的胡須如同刀刻一樣齊整。濃濃的劍眉下,一雙幽深的眸子,帶著與生俱來的憂郁與神秘。
念會一看就和他們的容貌不同,是典型的中原人的模樣。其實,這個人是木太他們在一次去很遠的山林采藥,從懸崖上救下來的。
當時,念會被樹枝掛在半空,身體多處骨折,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口氣。
木太是部落首領,他不忍心看著這個中原模樣的人死。便和自己手下的人,齊心協力一起救下他。用樹枝扎起擔架,合力把他一路抬回部落。
這人說話是山外的口音。他們都聽不懂。直到半年以后,他才能自己走路。整整一年時間,念會才徹底恢復健步如飛。他思念妻兒,木太親自送他出了大山。
但是,幾個月以后,他又突然回到了部落。說沒能找到妻子,求木太收留。心甘情愿留在這里成為他們的家人。
木太看他憔悴消瘦,抑郁寡歡。不像是在說謊。也就答應了下來。
并且交給他各種技能。他也用心的學習。上山采藥,出外打獵,都特別的出色。慢慢,他成為這個部落的一員。轉眼之間已經十年。
這次送木料,一路上都是念會在跟中原人交流。今天出來也不例外。
大家吃完飯,正準備去寺中游玩。
突然有一隊禁軍浩浩蕩蕩而來。把人群中間隔出一條路。后面一個騎著馬的大官緩緩而來。
隨后的是一駕有著豪華車簾的馬車,車簾啟動,幾個美麗的女人,扶下一個三十多歲穿著華麗的女人來。
她美麗的臉上,有一條很長的疤痕。在場的老百姓都知道,只有太后符合這個身份:年輕,美麗,高貴,疤痕。
太后,在太子戰死,帶領著六歲的孤兒,在老皇駕崩后,登上了寶座。
本來有軍事能力的洛王李景,心甘情愿鎮守邊關。統領三軍。眾位弟兄也都臣服與新皇。
潁陽王李弼坐鎮殿前大將軍。太傅鄭子劍為相國,蔣正忠坐鎮南疆。如此的形勢下。太后與老太后垂簾。
十年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萬國來朝。京城熱鬧非常。
最近,皇上大婚親政,太后和老太后不再上朝。老百姓們對這位年輕守寡的女人特別的佩服。
人群里突然有人帶頭山呼“太后千歲。是太后千歲啊。”于是,眾人都一起跪下,山呼起來。聲音響徹云霄。
這位憑借著老皇的一紙遺昭,撐起整個朝堂的女人。籠絡著十多個皇子都臣服于自己兒子身邊的女人。就是李睿的妻子蔣明慧。
明慧聲音依然那么輕柔美妙,高聲讓大家平身后,道:“哀家來上香,只為皇上親政后求福,不想打擾大家。大家隨意吧。”
大家又山呼。李弼在前,明慧跟隨宮女,尚宮,一起進了山門。
那群跋涉千里來的人,無不贊嘆她的高貴與美麗。而他們中的念會,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濃密的睫毛已經濕潤。幽深的眸光中,深深隱藏的東西,化成無盡的痛苦。他那一臉的胡須,即便是最親的人,也是認不出來的吧?不會,也不可能。自己,已經是個死去的人了。
而面前這個高貴的女人,他卻認得出,那是他最愛最愛的女人。她美麗依舊,只是。臉上多了不該有的冷峻。離得她如此的近,卻不能叫他一聲:“慧兒。”
大雄寶殿,殿內殿外,鴉雀無聲。偌大的大相國寺,如同無人一樣安靜。
明慧高聲道:“佛祖在上,今日明慧親來祈福。第一為天下萬民,祈求風調雨順,萬民平安。第二為我主,祈求皇上身體安康。第三為我那戰死的夫君,祈求他早日脫離苦海,轉世為人。怨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聲音響徹大殿,傳聲至外。緊接著響起和尚們誦經文的聲音。
念會隱于眾人之后,聽著那最后一聲祈福。淚水已然悄悄落下。轉世為人嗎?那么今生今世呢?慧兒,我們是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吧?
幸好有許多民眾也為之落淚。為這個可憐的女人落淚。因此,他的淚水也并不唐突。
少時,太后從寺內出來。她看著眼前的人山人海,眾人都跪下,再次山呼“太后安康。”
明慧親自去扶他們,李弼手里緊緊握著腰中的寶劍,緊跟在側。
人們也都已經站了起來。夾道相送。明慧上車,轉身向人群擺手的一瞬間,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
急忙定神去看。只見在一眾異族服裝的人群里,有一個高高的挺拔而立的人。他有著濃密的眉毛,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深邃的眸子,黝黑的短須,身上的虎皮坎肩斜搭在肩上,露出曬的黝黑健碩的肩膀。
明慧愣愣的看著他,那人見自己看他,急忙低下頭。人很多,他瞬間被人潮淹沒。明慧的眼睛已然濕潤。但是,自己不能失態的。自己是太后。
李弼也已經看到了明慧得失態,他順著明慧的目光看過去。只不過是一個異族男子,也不見得有什么出奇。但是,明慧的眼神和臉色,讓他不得不多看了那個人幾眼。那人轉身沒入人群,也只是看到個背影。他的背影……
那個背影太像,像李睿了。李睿?不,這不可能?那個人已經狠心的扔下明慧死了。不可能是他的。
已經有宮女扶著明慧上了車。她的臉色白的如同冬日太陽下的白雪,晃的李弼心疼起來。
車到了沒人的地方,李弼在馬上低聲道:“太后,不會的,不可能的。你不要多想,保重身體要緊。”
明慧用手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她在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能哭出來。她的腦海中,只有那張滿臉胡須的臉。如果夫妻一場,都看不出自己的丈夫,那不是白白在一起好幾年了嗎?可是,又怎么可能是他呢?是,是自己太想他了的錯覺嗎?是的,一定是吧?
往日總是嫌車太快,不愿意一頭鉆進那個牢籠一樣的皇宮。今天,卻覺得這車太慢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