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剛剛透亮,周圍村寨里就有公雞連綿的打鳴。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實,竟然再沒有一絲紛亂的想法一一或許,困擾了她那么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結,反而解開了她的一重心魔罷?
她坐在溪邊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臉和頭發,然后將手巾擰干,擦著濕漉漉的長發。
然而抬手間,袖中的血薇滑了出來,“唰”的一聲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劍。然而,在撈起劍的那一瞬問,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一仿佛水下有陰濕的水草,絲絲縷縷纏繞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運氣,用力將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聽使喚,那陰涼的感覺絲絲縷縷沿著手臂攀爬了上來一一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過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絲萬縷,仿佛是人的濕漉漉的長發!
她試著用力掙脫,然而那水草居然絲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間,水下仿佛還有什么輕輕笑了一聲。
阿靖抬起左手,并指成劍,狠狠劃下。那一叢水草仿佛受到了驚動,抽搐了一下,將她的手臂勒的更緊。在劍氣第二次斬落的時候,水紋微微蕩漾,一簇水草忽然揚了起來,帶著水珠勒向緋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還沒有觸及她的肌膚,仿佛忽然被烈火焚燒一般,那一筷水草驀地蜷曲了起來,發出吱吱的燃燒聲,迅速斷裂。纏繞著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松開,漂入水底不見。
怔了怔,阿靖將劍從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領,拉出了頸中懸掛的小小木牌。
一個略顯破舊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護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時候,忽然聽見身邊有個甜脆的女聲訝然道。
阿靖抬起頭,看見了一個水綠衫子的年輕女子站在身側,正手忙腳亂的從懷中拿出一顆鴿蛋大小的珠子來:“是被它纏住了吧?這鬼地方就是這種陰溫的東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著對方,猜測著,緋衣女子戒備的吐出一個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淮了!”弱水笑了起來,那樣活潑潑的表情,宛如她來到南疆后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著少女明媚的笑靨,阿靖忽然間就有些郁郁,接著問下去:“樓主來了么?”
“蕭公子和家師、明鏡大師日夜兼程,平明時分已經到了。”看見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的回答,“蕭公子要弱水過來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并沒有立刻起身,緋衣女子卻抓住了那一個字眼,微微搖頭,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他……他的身子,可還好么?”
不知道為何,雖然明知此時走幾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卻不想立刻起身,而是從旁人嘴里打聽他的狀況。
所謂的近鄉情怯,或許也只是這樣的心態吧?
生怕見了他、會發現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況,等會兒心里才不會什么預備都沒有。獨自在南疆雖然不過幾個月,然而仿佛卻在回憶中過了幾十年一一如今自問,心里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無力。
“可不大好呢…….蕭公子旅途太過勞累,染了風寒瘴氣。幸好帶了墨大夫,剛剛給他用了藥,樓主已經好多了。”弱水站在一邊,老老實實的回答,一邊好奇的看著緋衣的女子一一這是一個武林的傳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聽雪樓主并稱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這個清麗的女子卻不過如此,并沒有想象中那種奪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間似乎還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緩緩站起身來,道:“我跟你去見樓主。”
在她起身的時候,弱水看見了那把緋紅色的血薇一一然而,她的目光卻停在了靖姑娘的頸中一一那里,有一個紫檀木雕刻的木牌一一附有非常強大的驅邪能力的護身符。
從那個小小的木牌上,修習術法的她,忽然隱約的看到了什么。
隱隱約約、一望無際的紅色……
那是怎樣深切的殘念、在經歷了十數年的滄桑后,依然固執地不肯褪去。
阿靖轉過竹林的時候,看見了剛剛來到的聽雪樓人馬。
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剛來到這里與先期來到的人匯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點安排,喧嘩煩雜的緊。碧落和紅塵也忙的不可開交,人群穿梭似的來來去去,每個人見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謹的叫一聲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樣淡淡的點頭,也不回應,只是靜默的看著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鏡大師,張真人,這些事情就麻煩你們兩位了。”仿佛剛剛說完了什么,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頜首,淡淡囑咐。剛剛喝干的藥盞放在他手邊,聽雪樓主的臉色略微蒼白,斷續咳嗽著,然而清秀帶著女氣的眼睛里,卻依然是平靜而深遠。
“阿彌陀佛..公子心思細密,籌劃滴水不漏一一既然有助手剿滅拜月教,這些小事貧僧和張道友自然不會推辭。”榻邊,須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這應該便是從棲霞山法能寺請來的明鏡大師吧?
——而旁邊那個帶著紫金冠的老道,則該是聞名天下的龍虎山張無塵張真人了。
燁火已經來了,侍立在師傅身側。或許因為昨夜的情緒波動,睡了一覺后她的臉色仍然有些憔悴一一或許,她是一夜無眠罷?
“蕭公子,靖姑娘來了。”她還沒有出聲,帶路的弱水已經笑盈盈的叫了來。
話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過頭來。
一僧一道的神色,剛開始是有些審視意味的一一畢竟,對于這樣一位名動天下武林的奇子,沒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視線投注到這個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的時候,明鏡大師和張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后阿靖看見他們的手指、在寬大的袍袖底下輕輕移動掐算。
她忽然有些厭惡起來…又是命運。
這些懂得術法的人,太執著于所謂的宿命和預言。
就如她的師傅白帝,即使號稱劍術玄學一代宗師,居然卻不能殺死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一-因為他懼怕命運的改變,于是放任了這個可能遺禍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來。
如果看見命運讓人變得懦弱……那還不如看不見。
“靖姑娘。”兩位術法大師分別起立,致禮,她也是靜靜地回禮,卻沒有出聲。
再度往她臉上一看,明鏡大師和張真人交換了一下目光,仿佛同時看見了什么。心照不宣的,兩個人便同時告退了。燁火和弱水也跟著師傅離去。
“好久不見。”周圍登時安靜下來,唯有風簌簌穿入竹葉的聲音,蕭憶情仍用平日那種平靜莫測的眼神遠遠地注視著緋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么?”
“如果好,還用樓主你親自來么?”她也是淡漠的回應著,走過去,在竹榻邊上坐下,有些諷刺的看著他。
“趕著來這里、是因為我很擔心你,阿靖。”唇邊的那一絲笑意忽然轉成了苦笑,低低的,聽雪樓主看著她,吐出了這么一句話。
“哦?”緋衣女子笑了笑,看著小臂上被鬼母藻纏繞而留下的印記,眼神仍然是倔強而冷漠,“征戰武林這么些年,你可從來沒有為我擔心過一一放心,量然我不是那個迦若的對手,但也不至于死在他手下。”
蕭憶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風般拂過對面緋衣女子清麗的臉,她臉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滿鋒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劍一一這么多年來,一直如此。
他忽然嘆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氣,低低注視著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擔心什么一一阿靖,你真的沒有什么要和我說的么?”
“有。”沉默了片刻,緋衣女子的手輕輕按上頸中的護身符,回頭,直視他喜怒莫測的眼眸,忽然靜靜道:“那個迦若,是我的同門師兄。”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主的視線垂了下來,秀氣的睫毛掩蓋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間,他的抬眼看著樓中的女領主,微微咳嗽著:“是么?”
“你何必作態?燁火應該已經密告過你了。”冷冷看著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帶著幾分譏誚和不屑,“她是你派來監視我的眼線,不是么?你也該知道她是那巖山寨的人。”
“咳咳….”仿佛要說什么,然而蕭憶情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觸,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懷內,痙李的抓住了一個白玉小瓶,然而因為手指不停顫抖,一打開,瓶中紅色的粉末便灑了一桌。
緋衣女子驀地起身,瞬間出指點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將瓶中剩余的藥粉倒入案上的一盞苦茶,扶著給他喝下。待得他喝盡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隨便動用真氣,我去叫墨大夫過來。”
“不用…先別、別叫他。”然而,在她剛站起時,手腕卻被他扣住,阿靖回頭,看見他衰弱無力的眼睛,那樣的冷徹而陰柔,迷離得有些女氣。
她忽然間就怔了一下一一這個人身上,永遠帶著這種奇異而矛盾的氣質。
他的眼神是陰柔卻又強悍的,他是一個病人、然而這個病人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這種陰柔中糅合的強悍形成了一種邪惡而致命的魔力,讓無數武林人士對于這個傳奇產生了深不可測的感覺。
“有很多話.…咳咳,說開了反而好。”他修長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種琉璃般脆弱的感覺,雖然服用了藥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著,卻花了很大的力氣,緩緩對著她說。
阿靖坐了下來,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關穴和少澤穴,緩緩將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藥力。
〞你有多少機會能夠殺我?”忽然間,咳嗽著,竹榻上的病人閉目問了一句。她一驚,手指下意識的扣緊一一腕上尺關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讓人半身無力。
“你也知道…病發作的厲害的時候.…我連墨大夫都不允許他靠近。咳咳……在發病的時候,一個小孩子?都能殺了我…”斷斷續續的,聽雪樓主苦笑著說,感覺到扣緊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松開,“阿靖…你有多少機會、能殺了我啊……”
“那是你膽子大。”許久,她澀聲回答了一句,“或許有一日我就真的會殺了你。”
風聲入竹,蕭憶情咳嗽著,看著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顏色艷麗的藍天,目光疲倦而高遠:“那你認為….我還有會派人監視你?”
“可是如果不是燁火告密,你從何處事先得知我與迦若的關系?”她的手指松開,然而目光里的冷芒卻不曾稍減。
“咳咳…”聽雪樓主微微咳嗽,溫柔的凝視她的眼睛,嘆息般的輕輕道:“這個么…我在兩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兩年前?”緋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