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顧上阿靖驚訝詢問的眼光,只是自顧自的俯下身,用火絨點燃了花心的蠟燭。河燈的光明明滅滅,映著他清俊蒼白的臉。
他凝視著燭火,忽然看看漂流遠去的河燈們,喃喃說了一句:“不知這條河,是否是流入靈鷲山上的圣湖里去?”
“圣湖?”緋衣女子怔了怔,輕輕問,“就是那個號稱拜月教力量源泉的圣湖?”
蕭憶情緩緩點頭,卻沒有說話,他拾起手,在夜風中護住那盞燈,看著燭火在烈烈的晚風中掙扎搖曳,終不肯滅去。許久許久,他看著遠方,忽然一口氣說了下去一—
“很久以前,江湖中有個年輕人,他自小胸懷大志,想在武林中建立不世功業(yè)。為了武學修煉他走遍了神州,采集各派之長。
“有一天,他來到了南疆..…也是盂蘭盆那一天,在這條河邊的鳳凰樹下,仿佛是上天的指引,他遇到了一個美麗神秘的女子。
“他們相愛很深,發(fā)誓永遠不分離,就商量起以后的打算——
“然而,他才知道,這個女子卻是拜月教里面的神女,是現(xiàn)任教主的妹妹。按照拜月教里面的規(guī)矩,侍月神女是月神的妻子,一輩子都不能嫁人!
“然而年輕的他哪里顧的上這些,不顧所有的也要和所愛的人在一起一一她也年輕,敢作敢為。于是,約定了一個月暗的夜晚,她從月宮里逃了出來,與那個年輕人私奔。”
阿靖略微一怔,抬頭看著他,然而他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凝視著夜中無聲奔流的河水,和水面上縹緲而去的點點燈光,眼睛里有奇異的哀傷的光芒。
原來…他竟然有過這樣的往事,從來不被人知。
“他們一起逃了出去,沒有被拜月教抓住。然而,那個年輕人帶著她回到家鄉(xiāng)時,卻發(fā)覺拜月教的人已經(jīng)搶先一步找到了他的家,而且已經(jīng)毀滅了他的家族!
“他們不得不再度出逃,相依為命的浪跡天涯。每一個地方都不敢停的太久,只怕拜月教派出的殺手會如影隨形的跟來。
“這樣漂泊不定的生活,整整過了四年。四年中,他們有了孩子…然而,在長年的躲避追殺的流浪中,年輕人和他妻子的關系卻淡漠下去。”
說到這里的時候,蕭憶情停了一下,唇邊泛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所謂的患難見真心,或許就是如此?”他嘆息了一聲,不等身后的緋衣女子回答什么,繼續(xù)說了下去一一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男子后悔了自己當時的輕狂和意氣一一他本來是一個有著多么大野心的人…他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天下武林,成為一代宗師霸主。
“然而,因為拜月教如附骨之蛆的追殺,他根本連穩(wěn)定下來都不可能,更不用說什么昔日的霸圖和夢想!日復一日,他只是在保護妻子、躲避追殺中提心吊膽的渡過一一不過也幸虧他武藝超群,好歹保全了家人四年。
“但是他和妻子之間的愛情卻再也不復相識時的熱烈,他的脾氣變得暴躁,動輒抱怨,這個昔日意氣風發(fā)的青年覺得自己將會無所事事的死去,似乎有意無意的埋怨起命運。”
夜風吹來,風里帶來了緋衣女子冷漠的笑,蕭憶情也是苦笑了一下,俯下身,將手中的河燈輕輕放入水中,凝視了半晌,才伸手,輕輕將它推開。
站起身后,他的語氣陡變,忽然就有了金石交擊般的冷冽——
“然而,他不曾了解他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女子!曾是拜月教神女的她是那樣的高傲和要強,為自己成為文夫的累贅而恥辱。他的每一句抱怨,都是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終于有一日,他回家的時候只看見四歲的孩子在哭,卻不見了妻子。
“她,竟然自己返回了拜月教。
“她希望自己來領受一切懲罰、而免除教中的追殺!
“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安定的未來…..”
瞬間,阿靖的眼睛也是一片雪亮一一利那,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卻依稀有痛徹心肺的感覺…或許是同一類的人吧?如若是她,或許也會如此吧?
既然他已經(jīng)后悔了,就無法再相守下去……那末,在變成相互憎恨之前,就讓她用自己的血將一切了結(jié)罷!
至少,她不會再成為他的負累,以后在回憶起來的時候,他或許還會有心痛和惘悵。
阿靖看見蕭憶情站在河邊,伸手扶住河邊的鳳凰樹,身子卻微微顫抖。
又是有怎樣的感情、在聽雪樓主的心中掠過?
“或許只是被艱辛的生活蒙蔽,在看見妻子留下的書信時、他心中的愛情和悔恨同時爆發(fā)一-根本忘了被追殺的可怕,那個人抱著孩子千里迢迢追回了南疆靈鷲山。
“——然而,就在他到山下的時候,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傳聞:拜月教主為了表示對圣潔教規(guī)的維護,嚴厲責罰了她叛逃的妹妹侍月神女。在一年一度的圣湖血祭中,她下令將自己的親妹妹活活沉入了湖底。
“他們來的時候,祭典已經(jīng)完畢……湖面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留下。
“那個鳳凰花下的女子,已經(jīng)化為白骨,沉睡在水底。
“聽到那些消息時,父親捂住了孩子的嘴,生怕他會哭叫出來,讓拜月教徒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一一然而,那個孩子非常懂事,不哭不叫,一滴淚都沒有流。
“他終于得到了安定與時間,可以慢慢實現(xiàn)他一生的抱負……他回到了中原,按照他從小的夢想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一步步擴大。終于,他成了稱霸一方的大人物。
“然而他的靈魂卻從來沒有安寧過。他想忘記、從頭開始,然而沒有辦法。他的總是在午夜夢到妻子,夢見她已經(jīng)在陰暗冰冷的湖底悄然化為白骨,然而骷髏深深的眼窩卻依然注視著他一一溫柔一如往日,低聲對他說:
“'我無法解脫'一一她的靈魂被陰毒的術法困在了湖底。她無法解脫。
“那個成了英雄的人,終究沒能好好享受他的功業(yè)和成就。他死的時候,只有三十八歲。”
最后的敘述,在風中依稀散去,蕭憶情凝視著那一盞河燈,縹緲遠去,眼睛里的光也是迷離不定,低低咳嗽著,他的肩膀顫的更加劇烈,仿佛連肺都要咳了出來。
阿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眼睛,靜靜看著他,目光清冽柔和。
聽雪樓的主人,眼睛里驀然騰起了迷蒙的光亮,仿佛極力平定著自己的聲音,終于安靜地說出了最后一句:“為了記念亡妻,在那一年,他給自己的孩子改名為蕭憶情’。”
話音一落,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地,他爆發(fā)除了劇烈的咳嗽,全身顫抖著。用力將手巾捂佳嘴角,然而黑色的血跡依然慢慢滲透出來。
“樓主。”她過去,扶佳他的手肘,低低喚,從懷中拿出藥瓶打開,遞到他手中。
然而他的手卻痙攣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著她,唇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阿靖.…你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她也非常愛我,是不是?”
“是。”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低回答了一句。
蕭憶情的手指卻一分分收緊,緊得幾乎要扣斷她的腕骨:“但是一一她到如今都還在拜月教的湖底!這些邪教的術法禁錮了她,她不能解脫…她時時刻刻都在受著折磨!”
緋衣女子被他忽然間的憤怒和悲哀所壓倒,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抬起眼睛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血潮和眉目間再也難以掩飾的仇恨。四年了…記憶中從相識開始,這個人便是淡定從容、生死不驚的,有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定力。
然而,今日他眼中的怒火仿佛是在地獄里燃燒!
那是龍之怒…無論誰忤其逆鱗,都會被雷霆之怒焚為灰驚。
“我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五年前我羽翼未豐,不等我有能力出兵,那個華蓮教主就歸天了。好容易我今日做好了一切準備,你居然和我說、不能撲滅那受詛咒的一族,要我找另外解決的途徑?!”微微冷笑著,他看著她,眼睛里有陰暗而邪氣的光芒,“你要我如何?你要我眼睜睜的看著母親的遺骸永葬湖底、不得超么?……咳咳,咳咳!”
他激烈的語氣,到最后終于被劇烈的咳嗽再度打斷。
病弱的年輕人靠著樹,猛烈的咳嗽著,全身微微發(fā)抖,不住的喘著氣。阿靖連忙扶住他的肩膀,將藥物給他服下。
她清澈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微微的迷惘之意。
她五歲的時候死了母親,仇恨死死的銘刻在她心里。過了十年,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攜劍追兇于天下,用了三年時間一一殺盡了當年圍攻她父母的七大門派、十一位高手。
血魔之女的名字,由此響徹天下。
她明白那種仇恨是什么滋味一一母親死的時候她體會過一次,青嵐死的時候,她又體會過一次!沒有人能做到放棄仇恨,她叉如何能反駁他?
阿靖扶著他一起在樹下坐下,感覺他的呼吸在慢慢平定下來。
蕭憶情微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的可怕。他慢慢松開了握著她手腕的手指,她看見一圈青紫色清晰的烙在她白皙的皮膚上。
他恐怕也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回顧自己的往事,什么樣的憤怒和仇恨,居然讓聽雪樓的主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坐在鳳凰花樹下,看著前方靜靜的河流,看著萬盞河燈縹緲流去,聽著夜風中傳來的人群哭喪之聲和悠揚悲愴的鎮(zhèn)魂歌,阿靖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蒼茫的笑意。
原來,這世上唯獨死亡是公平的-一一無論對手誰,都是那樣留下毫不容情的烙印一一哪怕?lián)碛袡嗔Φ匚蝗缏犙侵魅恕?/p>
“阿靖。”出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身邊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在樹影的黯淡下看見他睜開的眼睛,清冷安寧如同一泓秋水。藥力顯然已經(jīng)起了一定的作用,蕭憶情不再咳嗷,只是有些衰弱無力的看著她,完全不復片刻前那樣的凌厲逼人。
蕭憶情喚了她一聲,等她回頭了卻又不說什么。沉默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一笑:“好了—直想和你說的,我都已經(jīng)說出來了一一接下來的一切,由你自己判斷決定。”
阿靖一怔,方才想說什么,蕭憶情的目光卻再次投向了夜中靜靜流逝的河水,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今天難道真是見鬼了?這些話,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
的確,無論他或者她,對手以前的往日從來都是深藏于心的人。
然而,在孟蘭盆節(jié)之夜,在這條河邊,他們卻不約而同的回顧了最灰暗的往日。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子夜,靜謐的出奇。
在走過河上浮橋的時候,阿靖看到了河邊立的一塊石碑,刻著兩個字:記川。
阿靖忽然微微的笑了,想起了聽過的一首歌謠:
有一條河叫做忘川,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記一切;另一條河叫做記川,喝一口記川的水便會想起一切。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記川的水,忘記了一切又記起了一切。
………然而,世上某些事情,卻是永遠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