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里有夢曇花。”然而,在看著蕭憶情走過身側的時候,孤光忽然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默默攤開了手——手心里,是小小一袋幻力凝結而成的花籽——汲取人內心的記憶而綻放的夢曇花。
“不要讓這幾日的事情、成為你們之間永久無法逾越的深溝——讓人中龍鳳這個神話破滅,真是遺憾。”青衣術士的眼神飄忽而詭惑,看著蕭憶情神色一動,停下腳步,“我也想知道、那樣女子心里開出來的花,是不是血色的薔薇?”
蕭憶情的眼神也有些飄忽,看著那包花籽,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伸手拿起。
“都忘了吧……對她來說,忘了反而最好。那樣慘酷的記憶,有生之年如果都時刻記住、那的確是生不如死?!惫鹿獾纳裆m然陰郁,然而眸中依然有一絲的誠意,“來讓這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如何?——現在有這個力量?!?/p>
他的眼光,看向了不遠處那個緋衣的人影。
蕭憶情不答,眸中神色復雜激烈的變幻,片刻間的沉吟后,手指忽然加力,只是一搓、將那些幻力凝結的花籽碾的粉碎!
“不行?!甭犙侵鏖L長吐出一口氣,冷然轉過頭去,“青嵐心念生死如一、迦若傾盡一生之力——那簡直是天上之愛,凡人如我、只怕永遠無法做到。這一切,怎能用這些術法來輕輕抹去、就當沒有發生?怎么能夠當作沒有發生!”
“阿靖寧死都不會允許別人這樣做——雖然她已永不會原諒,但至少希望、她還不至于鄙視我。”白衣如雪,聽雪樓主揚長而去,只留下那樣決然的話猶在耳畔。青衣術士有些意外、又有些發怔,看著離去的人中之龍,不自禁的唇邊漾出一絲笑意來。
“哎呀!蕭樓主!你、你好好再勸勸靖姑娘……別走!”超度的經文還沒念完,看到這樣訣別的一幕,弱水再也忍不住的叫了起來,奔過來拉住孤光的袖子,急急搖晃著,“你也勸勸他們??!別、別讓他們兩個就這樣分開!——”
“喂,別拉、別拉!……我袖子都要破了?!惫鹿鈬@著氣,把自己法衣的袖子從女孩抓緊的手指中小心抽出,看著遠去的人,眼睛里卻有淡淡的敬意,頷首,“如若他方才接受我那樣一勞永逸的安排,我也不打算用這個真正能有希望解決問題的法子了……”
“???你真的有法子?”弱水驚喜的跳了起來,再度抓著他的袖子想問,然而孤光已經搶先一步把袖子事先抽開,“我知道你一定會想法子的!你多好??!”青衣術士側過頭,在夜色火光中看著藍衣少女明媚的笑靨,心頭忽然間也是一朗,笑了。
“希望這個法子能管點用吧?!睂⒛且粔K號稱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魄從袖中拿出,握在手里,孤光喃喃的嘆了口氣,紅寶石如血般在火光里閃亮,妖異而神秘,“這塊月魄伴隨了迦若祭司多年,應該凝聚了祭司的心神——”
俯視著手心里那一塊月魄,拜月教左護法手指緩緩握緊,閉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手心里傳來的幻象:“我試試將其內的‘記憶’讀取出來展現給舒靖容看。希望,她能知道迦若最后真正的心愿、知道蕭樓主那一刀的原由?!?/p>
“嗯,靖姑娘是個很講理的人!不會再怪蕭樓主的。”弱水滿含希望的看著他,用力點頭,然而眉目間卻是依然憂心忡忡:“但是你們教主可怎么好……她好可憐。聽了你轉述的話,她雖然開始肯吃東西了,但是眼睛……眼睛里面像空洞了一樣,看上去真可怕?!?/p>
“那是沒有辦法了……魂飛魄散,要我如何設法?”孤光嘆氣,有些無奈的摸摸弱水的頭發,“——丫頭,你以為我真的有起死回生之力啊?”
弱水咬著手指,卻忽然間眼睛亮了:“迦若只剩了軀體,青嵐只有頭顱……如果——!”
藍衫少女欲言又止,低下頭去,遲疑的皺眉:“哎呀,這等奇怪的念頭!……師傅知道了一定要狠狠罵我,說我要入魔道了?!?/p>
怔了一下,孤光恍然間明白了這個女孩眼光里的含義,大大吃了一驚,然而目光瞬間雪亮,脫口道:“是了!——我怎么沒想到?雖然不能起死回生,但是不死不活的法子我還是有很多的啊……好,就是這樣!”
“嘻。這可不是我告訴你的?。 比跛姽鹿庖呀洉?,歡喜的笑了,拍手,“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念頭!師傅也不會怪我了?!?/p>
“水兒?!笨吹剿男v,孤光眼神卻忽然一凝,喚道。
“嗯?”毫無察覺對方稱呼的改變,仿佛聽得自然而然,弱水應了一聲,詢問的看他。
孤光的神色卻是凝重的,看著夜色中明滅不定的火,忽然緩緩問了一句:“如果你師傅說我是個邪道妖人,那怎么辦?”
“可你不是壞人……”弱水怔了怔,神色也黯淡下來。垂下了眼睛,想了想卻是這樣回答,堅定如鐵,“那么就是師傅說錯了?!?/p>
取舍之間,居然如此毫不遲疑。難怪那朵夢曇花,會綻放出雪一樣的顏色。
孤光點點頭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抬起手指,掠過她額前垂落的發絲,慢慢攏上去。忽然微笑著俯下身去、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哎呀?!彼{衫少女宛如受驚小鹿般跳了開來,臉頰轉瞬飛紅,“你這個壞人!”
……
“樓主,真的走了么?”此次從洛陽來的全部人馬,已經整裝完畢,從靈鷲山下出發,然而碧落微微搖頭,依然忍不住嘆氣問了一聲,看一邊同樣勁裝騎馬的聽雪樓主。
蕭憶情還是在不住的咳嗽——然而,讓墨大夫奇怪的是、雖然經歷了一場生死惡斗,歸來的樓主、病勢居然反而比去之前有所好轉。但是大夫一看到樓主眼里的神色,就不由機伶伶打個冷顫——眸中深處、那樣郁結壓抑的色調,竟然沉重冷硬如鐵。
“出發。”撥轉馬頭,聽雪樓主冷然下達指令,馬蹄聲得得響起,人馬開拔。
離開靈鷲山。離開南疆。離開這片碧藍天空下、紛亂的過往一切。
然而,在頭也不回地領著隊伍離開的時候,心里卻有深入骨髓的痛意,仿佛有什么看不見的絲線、將他的心生生系在了這里,每策馬離開一分、就被血淋淋的扯裂開一分。
“陡彼高崗,汝劍鏗鏘。
“溯彼深源,草野蒼黃。
“上呼者蒼,下俯者莽。
“汝魂何歸?茫茫大荒!”
“……”
隱約間,聽到有歌詠之聲從靈鷲山頂的云霧中飄來,悲涼凄切,仿佛回聲一般縹緲不可琢磨,一陣一陣隨風吹散入耳畔。蕭憶情猛然勒馬,回首看向隱入云中的月宮——那是……那是拜月教子弟,在為迦若唱挽歌祭奠?
“呼彼迦若,其音朗朗。
“念彼肢干,百熱俱涼。
“歲之暮矣,日之夕矣。
“吾歡吾愛,得不久長?“
“……”
果然。果然是迦若的葬禮吧?只是這樣的歌詞,深味其中哀苦悲涼,又是出自于誰之手?那朵薔薇,命運的紡錘?——然而那人心喪如死,目前應該依然幾不可思想和行動,又如何能再執筆寫出這樣的挽歌……
想及此處,他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在天風浩蕩中,黯然策馬北歸,耳邊那誦唱的聲音如縷不絕:
“水色深瞳,已斂已藏。
“招魂不至,且玄且黃。
“上仰者蒼,下俯則莽。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永失所愛……然而,死別比之生離,又不知那個更為殘酷?
蕭憶情跟著樓中人馬一起往北而返——想來,回去正好是洛陽鮮花盛開的時節,然而那樣的繁花和繁華,在他看來卻已是死灰。
南疆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透出一種奇異的鮮艷的藍色,風里有落花和歌聲。
他策馬緩緩而歸。
拜月教大祭司死了,神殿毀了,圣湖枯了,白骨成灰,生母解脫……他所有出征的意圖都已經得到了滿足,一切仿佛都已經圓滿。然而,有誰能知道他在這里失掉了什么?
他終其一生想守護的東西、卻最終如同指間流沙一般劃落無痕。
“兮律律……”出神的時候,前方忽然有勒馬的聲音,他發覺隊伍忽然停了下來,仿佛遇到了什么阻擋、不再繼續前進。蕭憶情的眉頭不禁微微蹙起,控韁上前查看:“怎么停下了?”
“樓主……”子弟們紛紛讓開,然而居然第一次不畏懼于他的目光,眼里有微笑的光。連在前面帶隊的碧落,這幾日因了紅塵垂危而一直緊鎖的眉峰也展開了,看著他,微微笑了起來,也勒轉了馬頭,給他讓出路來:“樓主,有人攔路。”
“誰?”他策馬過去,來到隊伍前面,然后一句話未畢,忽然怔住——
前方從靈鷲山上下來的、斜斜的小徑上,一襲緋衣如血。那個女子坐在馬上,一手控韁,攔在隊伍前進的大道上,蒼白憔悴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只是淡淡看向這邊,眼神似喜似悲、深得看不到底。
那個剎那,他忽然覺得無法呼吸。
“恭喜樓主和靖姑娘平定南疆,同去同歸!”靜默的剎那,為了打破這樣凝滯的氣氛,碧落忽然下馬,單膝下跪,大聲恭祝。
他的話得到了全體聽雪樓子弟的群起回應,所有人紛紛翻身下馬,抽刀駐地,齊聲共祝:“恭喜樓主靖姑娘平定南疆,同去同歸!”
在那樣的祝頌聲里,蕭憶情閉了一下眼睛,仿佛平定著內心什么樣激烈的感情。最后,他只是默然策馬,緩緩走向她。是的,無論中間有過什么,但是這個開頭和結束,卻是同去而同歸……無論如何,至少,如今他們還在一起。
緋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待到他走到身側時勒過馬頭,沉默地和他并肩按轡緩行,一起北歸。
瀾滄江就在不遠的前面,渡過了瀾滄,再往北走,便是中原,便是洛陽。
繁花似錦,繁華如夢。
生死相隨,同去同歸——在武林傳聞里,在那些子弟眼中,這便該是又一段人中龍鳳的佳話了。
然而有誰知、雖然同歸,在兩人的心里,卻有一些東西永遠留在了南疆,再也無法回來。
(全文完)
混吃等死陌小顏完稿于九月二十五日十一點四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