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長往往只在一瞬間,尤其是當他經歷過某些特殊的事情之后。
善君敏學著母親的樣子給父親做了兩個他平時比較愛吃的菜,把飯菜都端上桌子之后才去將父親叫醒。
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有好好睡過覺的男人被女兒的這一舉動嚇了一跳,疑惑她為什么沒在學校?但是又很快反應過來女兒專門請假在家陪著他。
父女兩人便就這樣各自懷著一樣的心事靜靜地吃完了午飯。飯后,善君敏收拾完廚房和餐桌,便和父親坐在陽臺上,兩個人一起呆呆地看著母親生前打理的小花園發呆。
“那個男孩子其實挺不錯的。”
父親望著一簇他自己叫不出名字的花突然開口說道。
“啊?爸爸你說什么?”
善君敏明知故問地反問道。
“敏敏,那個花叫什么名字啊?開得挺好看的。”
善存浩突然又故意轉移開話題。
“哪個?”
善君敏問道。
“那個,”男人說著用手指了指花的方向,“在那兒,你看,開著紫色的小花那一盆。”
善君敏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叫二月蘭,爸爸。”善君敏答道,那一小盆花曾是母親最喜歡的花之一。
“那個呢?”
父親又指向另外一處,善君敏的眼神跟著他的手指移動,然后認出了那是一小盆鼠尾草,于是便回答道:“那是鼠尾草,爸爸,藍色鼠尾草,然后旁邊的那一小盆是粉色鼠尾草,媽媽種它們的時候你也幫了忙的呀,爸爸。”
男人聽到女兒的答復,鼻子不由得一酸,幾滴眼淚順勢從他的眼眶逃了出來。
“哦,對,我想起來了,當時我還幫忙挖土來著。”
“爸爸?”
“怎么啦?敏敏?”
男人的眼神刻意躲開女兒的目光。
“我們還是進屋子里去吧,好嗎?”
善君敏見到父親流淚,心里的情緒也被帶動了起來,她不忍心看到父親這樣,于是便提議父親回到屋子里。
“好,我們進去吧,”男人說著站起身來,順勢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然后強裝鎮定地說道:“外面的風有點大,可能是上了年紀了,患上了迎風流淚的毛病了。”
善君敏沒有接過話,她知道父親是因為剛才看了母親的小花園而感到悲傷才會流淚,她又怎么會拆穿這個男人小小的驕傲的謊言呢?
回到屋子里的父女兩個坐在沙發上看著全家福發呆。
佟昭雅的電話在這時打了進來,善君敏接起電話開始跟他講話,父親十分明事理的站起身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然后把門輕輕地關上。
看著父親回屋的背影,善君敏沒有打算跟上去,她明白父親需要獨自消化一下情緒,這是不能在女兒面前丟丑的,他身為一個男人,身為一個父親,是不能讓女兒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的。
講完電話,善君敏輕輕地叩了叩父親房間的門,告訴爸爸沒關系,母親已經委托自己要將他照顧好了。
之后的一個下午,父親都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在傍晚時候,善君敏叩門詢問父親晚上想吃點什么?善存浩才從房間里出來,他決定跟女兒一起去買菜,然后和女兒一起做晚飯。
黃昏的夕陽將天空染成奪目的赤紅色,善君敏挽著父親的手走在路上,之前與母親熟悉的人們都十分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父親極力地表現出自己沒什么問題的樣子讓善君敏不禁開始為他擔憂起來,她害怕父親在這樣的氛圍中難以走出來,也害怕父親繃不住自己的情緒而再一次陷入悲傷當中。
但好在父親并沒有表現出多么的不對勁,在經過與街坊鄰里的寒暄之后,父親似乎已經開始逐漸放下了心里的擔子。
善君敏與父親一起做了晚飯,他們做了母親生前最愛吃的菜,然后兩個人像是真的徹底放下悲傷決定重新開始生活一樣聊了許多關于以后的話題。
吃過晚飯,父親讓善君敏休息,自己負責收拾碗筷和屋子,雖然懂事的女孩兒再三請求父親自己可以幫忙,但是卻被男人以“中午就是你做的飯和收拾的碗筷,晚上就讓爸爸來吧”為理由給拒絕了。
飯后,父女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從中午到晚上的這一段時間,善君敏的同學和朋友們一直都在通過手機了解她的狀況,好友們的關心也是讓善君敏重新拾起希望的一個重要因素。
約莫晚上九點二十分的時候,善君敏正與父親在一起看電視劇,佟昭雅打來電話說他晚上來找她,這讓善君敏感到有幾分不安和困惑,她不明白少年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也不明白為何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善君敏并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父親,她并不在乎佟昭雅所說的話,在她眼里,如果這句話是洛書征說的,那她一定會興奮和高興地將這件事情跟父親分享。但她知道洛書征是不會這樣說,也不會這樣做的。
她竟然有點期待這么說的那個人是洛書征而不是佟昭雅。
晚上的最后一節晚自習,原本應該是所有學生們的最后一節晚自習,但是對于高三的學生們來講,他們如果有誰在十點之前離開教室,那絕對是一件十分丟臉的事情。
盡管校園里已經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了,但是畢業班的教室里卻依然是安安靜靜地,或者是窸窸窣窣地小聲地背書聲。
向來不喜歡被約束的佟昭雅可不管這些,他在學習上的天賦絕對能稱得上是獨一無二的,他覺得自己最近的一次年級考試能考第二名完全是因為自己發揮失常,所以他并不想跟其他同學一樣被關在教室里無所事事,在他看來,下晚自習之后那些背書和算題都叫無所事事。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從班主任李維忠那兒得知了善君敏在料理完自己母親的后事之后就會回到學校。但是他在與女孩兒的聊天中得知了母親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了,可他日思夜想的班長大人卻遲遲沒有現身。于是他便給女孩兒發消息,但卻并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佟昭雅跑到班主任的辦公室想要問個明白,李維忠告訴他說善君敏的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所以自己特別批準她在家里休養一段時間,等狀態恢復之后再回到學校上課。
于是乎,少年便給自己的心上人打了一通電話,在確認了他從李維忠那里得到的消息屬實之后,于是決定親自去看望她。
他向來都是如此,只要是他想到的事情,他就會立馬付諸行動。
佟昭雅自己偽造了一張假條,然后從不知道哪兒找來的班主任李維忠的簽字給臨摹了上去。學校門口的保安在對那張假條的真實性表示懷疑的空當,他便溜出了學校。
從學校到善君敏家所在的鎮子大約30分鐘的車程,佟昭雅直接攔了一輛車便往女孩兒的家趕去。
晚上十點左右,善君敏還在陪著父親在客廳里看電視,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父女兩個都面面相覷地看著對方,心想這個時間點會是誰不請自來?
善存浩站起身去開門,善君敏都不曾想起她之前收到過佟昭雅發來的消息。因為她根本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所以自然是想不到來的人會是佟昭雅。
善存浩透過門上的貓眼往外看,一位光頭的少年站在門口等候。他心想門外這個人自己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似乎是自己女兒的同學,于是他便轉身朝女兒喊道:“敏敏,你過來看一下,這個好像是你的同學?”
善君敏聽到父親的呼喊,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跑到門邊,父親將貓眼讓給她,她湊上前去,透過那小小的門洞清清楚楚地看到光頭眼鏡佟昭雅正站在門口等著,而且他的眼睛此時也正在盯著貓眼看,似乎知道門后的人正在看他。
“是佟昭雅,”善君敏撤回來壓著驚訝的聲音朝父親說道,她突然反應過來在此之前她收到過少年的消息,“他真的來了?”女孩兒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
“誰?”
父親也被女兒的這一反應搞得開始緊張起來。
“我那個同學,”善君敏說著,心里猶豫開了門之后應該怎么跟這個莽撞的少年說話,“媽媽的追悼會他也來了。”
“哦。”
父親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但事實上他并沒有記起佟昭雅是誰。他當時根本沒有心思去記女兒的朋友和同學。
“他來干什么?”
善君敏像是在問父親,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你要不要爸爸幫你?”
善存浩似乎看懂了女兒的心思,她想將這個少年拒之門外,但又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見他。如果女兒不想見這個少年,那最好的拒絕就是自己親自開門。
“不,爸爸,謝謝。”
善君敏拒絕了父親的好意,但隨后又補充道,“讓我想一下。”
門外的佟昭雅似乎已經聽到了屋內的談話,但是他沒有聽清楚,說話的聲音很小,但這已經是很明顯地在說明門里的人在猶豫了。
“咚咚”門外又響起兩聲輕輕地叩門聲。
父親看著猶豫不決的女兒,決定自己幫女兒做決定,他伸手將女兒推到客廳里面的位置,起碼在門口是看不到的,然后準備自己去開門,以善君敏已經睡了為理由拒絕這位少年。
“爸爸,等等,”善君敏突然追上父親,“還是讓我來吧。”說著便繞過父親將門打開了。
“你真的來了?”
善君敏露出一臉的驚訝,雖然佟昭雅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但是她的語氣仍然帶著一絲懷疑。
“我跟你說過我會來找你的。”
少年輕聲說道,然后擠出一個微笑,這讓他那顆像是鹵蛋一樣的腦袋看起來十分的滑稽。
此時,善君敏的父親走到了女兒身后。作為一位父親,他必須隨時承擔起作為保護傘的責任。這會兒,他正板著一張臉,好像隨時都準備把這個膽敢在深夜跑到自己家來找女兒的“壞小子”就地正法一般。
“叔叔好,打擾了。”
盡管在來之前他為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真正在面對善君敏父親的時候,他還是感到有那么一絲絲緊張和害怕。
善君敏回頭看了一眼父親,面對少年的問好。男人只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你這個時間點來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嗎?”
善君敏略顯冷漠地問道。
佟昭雅張了一下嘴巴,然后看到女孩兒身后像是大山一般的男人,又將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我只是看到你一整天都沒回學校,我怕你出事,所以我想來看看你。”
少年謹慎地說著。
“我很好,謝謝。我已經跟李老師請了假了。等這段時間過了我會回學校去的。”
“我知道,我下午問過李維忠了,”少年急切地說,“所以我才決定來看看你。”
“嗯,謝謝。”
善君敏只是淡淡地說了第二聲謝謝。
三個人就這樣在門口僵持著,女孩兒沒有邀請男孩兒進屋坐坐,女孩兒的父親,作為家長的善存浩也沒有越界主動提出邀請男孩兒進屋坐坐。他此時正在腦子快速的思考,如果是自己的妻子來面對這樣的局面,她會怎么樣處理?
“我可以請你出去走走嗎?”佟昭雅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就在這附近,或者你家樓下。”
男孩兒說話的時候眼睛謹慎地盯著女孩兒身后的男人。
“叔叔,可以嗎?”
佟昭雅又向女孩兒的父親征得同意。
善存浩沒有回答少年的問話,他只是看著女兒,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還需要女兒自己去回答。他與自己的妻子已經到了不應該過多地去干涉女兒的社交的階段了,他想,如果張君穎還在的話,她也不會主動替女兒給少年答案的。
兩個人都看向善君敏。女孩兒將視線轉移到別處,她心里回想著之前佟昭雅和她一起學習,給她補習以及之后的許多事情。她覺得這個佟昭雅對她就像多年前她對那位一時沖動選擇從天臺往下跳的少年一樣。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可以陪你到樓下走走,但我不會超過十點半就必須回家。”
善君敏最終還是決定不辜負這個少年從學校跑來自己家的這一份熱情。
少年聽到女孩兒同意的答復,一個十分歡喜的表情難以掩飾地爬上了臉頰,使得他那四顆潔白的門牙被一覽無遺。
“你在門口等我一下,我拿一件外套。”
善君敏說著便將門輕輕地合上,但并沒有拉攏。
“爸爸,我們就在樓下坐坐,或許在你看得到的地方,你從我的房間窗戶往外看,”善君敏說著帶著父親進到自己的房間,“你看,爸爸,”她在窗戶上指著不遠處一盞燈下的椅子,“我會帶他到那兒坐一會兒,你可以隨時看得到我們。”
父親連連點頭,但是他其實對門口的那位少年并沒有惡意,女兒已經十八歲了,從法律意義上來講已經能夠被視為一名成年人了。他身為父親,最重要的責任是保護女兒,但絕對不是限制她應有的權利,他不會去干涉女兒的社交,也對自己的女兒所接觸和交往的人有著十足的信心。
“你去吧,爸爸等你回來。”
父親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
“我會在十點半回家,如果我過了十點半沒有回來,您可以在這里喊我。”
善君敏輕撫了一下父親的臂膀。
“嗯。”
男人輕輕地答應道。
而后善君敏便從衣柜里拿出一件薄外套,四月初的天氣,夜晚外面依然有著幾絲涼意。
“走吧。”女孩兒再度將門打開,對門口的少年說道,“我們就在街對面的小廣場坐一會兒,我十點半回來。”
“嗯,好。”
佟昭雅十分開心地跟著女孩兒走下樓梯。
他們下了樓,穿過街道,和風輕輕地吹拂著他們的臉頰。善君敏走前面,佟昭雅緊緊地跟在女孩兒身后,風將女孩兒身上的香味帶到他的鼻子里,少年在那一瞬間感覺仿佛聞到了愛情的味道。
兩個人在善君敏指給父親看的那張椅子上坐下,善君敏坐在緊靠路燈桿的一頭,佟昭雅坐在另外一頭,兩個人之間隔著還能坐下一兩個人的距離。
女孩兒抬起頭望向自己臥室的窗戶,她想告訴父親自己正在向他示意,但房間里沒有開燈,街上的燈光也照不清楚房間里的情況,她不確定父親是否正在看著自己。但她內心里是相信父親此時正在那黑暗中注視著自己的。
“我想對那天的事情道歉。”
佟昭雅看了一眼仰頭看向家樓層位置的女孩兒,開口說道:“我后來想了想,確實不應該跟你說那種話。”
“沒關系,我不在意。”
女孩兒將目光下移到自己臥室窗戶樓下的一家早餐店,她還在這里讀書的時候偶爾會和媽媽到這里吃早餐。
“你現在還好嗎?”
少年嘗試繼續找到話題和女孩兒聊天。
“你覺得呢?”
女孩兒似乎并不想跟少年聊天。
“我不清楚,”佟昭雅嘆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悲傷。”
善君敏沒有搭話,她只是靜靜地望著街對面那家已經開了十多年的早餐店。
昏黃的路燈燈光灑在她的身上,宛如一幅世界級美術大師繪畫的關于少女的肖像。佟昭雅看著女孩兒的側臉,被這一幕美到驚艷的畫面給深深地迷住。
“我從來沒見過我媽媽。”
少年突然將頭轉回去,心情十分低落地說道。
“什么?”
善君敏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猛地轉過頭看向身旁的少年。
“在我才一歲多的時候他們就死了。”
佟昭雅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善君敏從這一句話中得到了確認,但她一時間有點接受不過來,甚至懷疑少年是在說謊。
“那個時候的我根本就記不住事,所以在我的記憶里沒有任何關于他們的片段。”
“等等,你剛才說什么?他們?”
善君敏似乎是從佟昭雅的話中抓住了重點,驚呼起來。
“我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應該算是個孤兒。”
佟昭雅回過頭望著滿臉驚訝的女孩兒,抿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你說你是個孤兒?”
善君敏瞪著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個卵蛋腦袋。
“對啊,在我一歲的時候我父母就死了。”
佟昭雅風輕云淡地說道。
“怎么可能?”善君敏用質疑的語氣說道,“佟昭雅同學,你要知道,我們是不可以拿父母的生死來開玩笑的。”
“我知道,但是我并沒有開玩笑啊。我干嘛要用自己父母的死來跟你開玩笑呢?”
佟昭雅望著女孩兒淡淡地說道。
“對不起,我還是……不太相信,”善君敏保持著懷疑,“如果你真的是個孤兒的話,那你……”她十分正式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少年,腦子里也在快速嘗試從回憶中找出家長會時有關佟昭雅家人的片段,但似乎是一無所獲,眼前這個少年的家長好像從來都沒有參加過家長會。
但她仍然對此表示懷疑,她片面的認為,如果不是因為佟昭雅有一對優秀的父母,那佟昭雅在學習上的天賦怎么會如此驚人?
她一直都認為佟昭雅的天賦是因為他的父母,她曾經猜想過佟昭雅的父母一定是什么十分了不起,但也不是那么輕易見到的人,像是什么科學家、工程師之類的。
所以善君敏對佟昭雅剛才所說的話并不完全相信,于是她問道:“那你怎么會這么厲害?”
“厲害?”
這下子換成佟昭雅驚訝了。
“我是說,你的成績,你每次考試都能考得很好,”善君敏連忙解釋道,因為她從佟昭雅的反應中察覺出對方似乎感覺自己對他有所崇拜的韻味,“你每次考試都能考年級前幾,我不相信你真的就是個天才。”她將視線轉移到別處,補充說道。
“這就叫厲害嗎?”
佟昭雅似乎十分不屑地說道。
“我從小到大學習都很努力,因為我媽媽……”善君敏談到母親,一股悲傷的情緒又突然涌了上來,但她還是繼續說下去,“她是老師,從小學開始就對我的學習管得很嚴,所以我從小到大都很努力地讀書,一直到高中,但我的成績其實也并沒有那么好,你知道的。”
佟昭雅嘟了嘟嘴巴,表示他知道善君敏的成績在整個年級上的排名。
“佟昭雅,我這么說沒有別的意思,但是在我看來,我花在學習上的時間和精力要比你多,但是你每次考試都能在年級上排到前幾名,而我卻被你甩在很遠的地方,雖然在班上我也是前幾名,但是整個年級有那么多個班,就我們文科班而言,我的成績也不算優秀,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連善君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竟然將這個藏在心里許久的困惑給說了出來。
“班長大人,我知道,你是很刻苦地在讀書和學習,但是有的時候方式和方法要比你的努力更加重要,你學習的方式太死板了,這導致你能接受和消化的東西十分有限,你得找到一套適合自己的方式和方法,背書和運用邏輯也好,都需要技巧的。”
佟昭雅說話絲毫不懂委婉,此時竟像是個老師一樣開始跟善君敏傳授他的技巧。
善君敏聽到對方這么一說,不服的抿了抿嘴。
兩個人就這樣對學習技巧展開了探討,而在樓上的善君敏的父親則是看著樓下兩個孩子的一舉一動,他還在心里琢磨著今天晚上在深夜跑來找自己女兒的那個少年到底是不是之前女兒介紹給自己認識的那個少年?怎么幾天沒見,頭發都沒了,而且還戴著個那么丑的眼鏡,他記得那位少年挺俊秀的啊,而且好像沒有戴眼鏡啊。
“所以你的奶奶到底是什么人?她怎么會教你這么多有用的東西?”
善君敏突然問道,她已經從與佟昭雅的談話中反反復復聽到少年提起自己的奶奶很多次了,似乎佟昭雅身上被她視為天才的所有部分都是由這位神秘的奶奶所傳授的。
“她……”
佟昭雅突然被女孩兒的這個問題給問到了,倒不是他虛構了“奶奶”這樣一位人物,而是因為他曾經答應過奶奶,自己不能隨便跟別人說起她的身份。
“如果你不想說,那就算了。”
善君敏沒好氣地將頭轉向一邊。似乎半個小時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隨時都要站起身來回到家去。
“我奶奶……她……”
佟昭雅支支吾吾起來。
善君敏見佟昭雅沒有要給自己答案的意思,覺得這場談話差不多也到時間了,她準備跟少年道個別,然后回家。
“謝謝你特意來看我,今天晚上的談話讓我很受益,時間也差不多了,我想我也該回家了。你……”
善君敏猶豫了一下,她猜到佟昭雅應該是偷偷跑出學校的,只不過她想不通他晚上的就寢問題應該如何解決。
“我奶奶叫施美人,是個詩人。”
佟昭雅見女孩兒準備要走,最終還是決定把奶奶的事情交代出來。
“你知道林楠嗎?”
佟昭雅問即將起身的善君敏。
“林楠?”女孩兒在腦海中思索了一個答案,但是并不敢確定,于是她便問道:“是哪一個林楠?”
“就是……就是那個詩人和作家。”
“你是說作家林楠?男詩海子,女詩林楠那個林楠?”
善君敏疑惑地問道。
佟昭雅點了點頭。
“但是這和你奶奶有什么關系呢?”
雖然善君敏在心中揣測著一個她能夠確定的答案,但是她并不愿意接受它。
“林楠是她的筆名,她的真名就叫施美人,當年BJ大學青年詩人中的佼佼者,海子的學姐,我的奶奶。”
佟昭雅十分小聲但很堅定地說道。
善君敏聽到這一句話被驚得張大了嘴巴,她完全不會相信眼前這個戴黑框眼鏡的光頭會是母親的偶像——著名詩人林楠的孫子!
佟昭雅也從善君敏臉上的表情中看出了女孩兒的心思,于是他便決定把自己的故事從頭到尾給女孩兒講一遍。
“如果你了解過當年的知青上山下鄉活動,你應該知道當時的知識分子基本上都是要到鄉下去接受再教育的。我奶奶便是其中的一份子,她當時即將畢業,作為BJ大學的學生,她被許多人給予了希望,并且她的才華也在還在學校里的時候就得到了肯定,她當時寫的很多詩和文章總能得到爭先恐后的追捧。”
佟昭雅說著看了一眼還沒回過神來的善君敏,女孩兒已經被他剛才所說的話給震住了,此時正在腦子里回想佟昭雅第一次來自己家時所帶來的那些林楠的書籍,當時母親很是喜歡,還邀請自己跟她一起讀,但自己卻拒絕了母親這一個小小的請求。
佟昭雅沒有叫醒她,只是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我奶奶也從BJ來到了這里,當時還有一大批她的追隨者想方設法地想要跟著來這里,你知道,一個女孩兒既有美貌又有才華,是很受人追捧的。但那些追隨者都沒有我爺爺幸運,在一次山體滑坡中,我爺爺救了我奶奶,兩個人大山里被困了七天七夜,這期間身為軍人的我的爺爺想方設法讓這位從大城市來的高貴知識分子能睡好覺,穿暖衣,吃飽飯。于是我爺爺便白天打獵收集食物,晚上幾乎整夜站崗守著我奶奶入睡,因為山里的野生動物很多,所以他必須時刻警惕,不讓那些東西靠近這位美麗的大學生。”
“我爺爺那個時候真傻,他覺得自己大字不識幾個,根本配不上我奶奶,他把我奶奶當成是國家的一件重要寶物,他必須以生命為代價去將她守護好。就這樣,因為暴雨沖掉了他們進山的路,山體滑坡也導致他們和隊伍走散了,兩個人便被困在山里整整一個星期。也是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我奶奶竟然愛上了我爺爺。”
“你說那時候的愛情,多么簡單啊。”
佟昭雅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但善君敏還沉浸在剛才的故事里沒有回過神來,所以她并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反應。
男孩兒看了女孩兒一眼,然后將頭扭回來,又忍不住再看回去,如此往復,他已經將善君敏寧靜和甜美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了腦海里。
“后來他們得救了,我爺爺竟然還不敢接受我奶奶的這份示愛,他覺得自己只是個當兵的,跟那些各個大學的高才生和各個領域的精英比起來簡直什么也算不上。哈哈,”佟昭雅自顧自地笑起來,“到最后竟然是我奶奶追的我爺爺。”
善君敏聽到佟昭雅的笑聲,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一下,但她自己對此卻毫不知情,只不過是因為佟昭雅的笑聲傳染給了她,她對此作出的條件反射罷了。
“后來他們就稀里糊涂地結婚了,我爺爺為了追趕上我奶奶的知識水平,在部隊里拼命地補習文化,但是那種囫圇吞棗的補習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直到我爸爸出生,他也只是能分得清楚‘pen’和‘ten’的發音,以及知道泰戈爾和伏爾泰不是同一個人,但就算如此,我奶奶還是肯定了我爺爺的態度,雖然在這之后的時間里,也總會因為一些‘門不當,戶不對’的問題而出現許多矛盾,但他們還是走到了現在,我奶奶曾經為了愛情放棄了自己更加美好的未來,但是她說過‘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對此她并不是很后悔,因為我爺爺從來沒有辜負過她。”
“那你爸爸呢?”善君敏突然問道,“還有你媽媽。”她的狀態似乎還沒有完全回復過來。
“你知道嗎?我奶奶曾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和我爺爺有了我爸爸。”
佟昭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的光芒,仿佛一顆耀眼的彗星在剎那間經過他的眼睛。
“為什么?”
善君敏十分單純的問道。
“我對于我父親和母親了解得并不多,我只能從他們的照片中了解到他們的過去,”
少年抬起頭看著夜空,他的眼睛里閃著點點星光,仿佛他的父母就在那片漆黑的天幕后面,“我爸爸也是軍人,我媽媽是警察,他們在一次聯合行動中犧牲了。”
“對不起,佟昭雅,我或許不應該問,但是我從你的口中得知了你的父母都是英雄,所以,你能跟我講一講他們的英雄事跡嗎?”
善君敏聽完佟昭雅的故事之后,對眼前這個男孩兒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她不再糾結于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她現在對眼前這個男孩兒開始有了敬佩的感覺,她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但她就是開始對這個形象并不怎么好的男孩產生了好感。
“你知道我們國家在20世紀90年代初危害最大的毒梟嗎?”
佟昭雅突然轉過頭問善君敏。
“對不起,我不是很清楚。”
女孩兒略帶歉意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也好,”佟昭雅臉上的表情很快地凝重然后又放松,“奶奶說我爸爸媽媽就是死在他們手里的。”
善君敏敏銳地察覺到了少年臉上的表情變化,她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但是卻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她只能保持沉默。
“我聽奶奶說我爸爸是駐防官兵,我媽媽是當地公安局的一名民警……”佟昭雅突然停住說話,然后轉過頭望著善君敏,“班長,我跟你說這些故事,是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所以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相信你我才會告訴你我的故事。”佟昭雅突然用懇求的語氣對善君敏說道。
“嗯,我保證,我會替你保密的,”善君敏十分肯定地回答,但她又突然之間覺得自己這樣做似乎不妥,于是她又補充說道:“如果這是秘密的話,你可以不用告訴我。”
“啊,沒事。”
佟昭雅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因為他是相信眼前這個女孩兒的,不然他也不會將這些故事告訴她。
“我媽媽比我爸爸大兩歲,他們是在開展工作的時候認識的,很快他們便結了婚,然后就有了我。后來因為工作的原因,他們便把我丟在家里回到了崗位上,直到我一歲過,他們在一起軍警聯合抓捕行動中分別被子彈和手榴彈帶走了生命。”
佟昭雅說完,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這是他這許多年都不曾再流淚的一滴珍貴的眼淚。
在過去的所有時間里,因為自己父母的特殊身份,他不能向所有人說明他的爸爸媽媽是英雄,因為爺爺奶奶一直都告誡他爸爸媽媽只是在很遠的地方工作去了,絕對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這是十分偉大和重要的秘密工作,如果被別人知道了,爸爸媽媽就不要他了。
年幼的佟昭雅一直堅守著這個秘密,把它當成神圣的誓言一般守護著。同齡的孩子,甚至那些孩子的大人們都叫他“野種”、“野孩子”、“沒爹媽的可憐鬼”等等,但他卻從來不為自己辯解。因為他謹記著他對爺爺奶奶的承諾。他是絕對不可以說出爸爸媽媽的事情的。
直到他逐漸開始懂事,內心對父母的渴望愈發嚴重,以至于到了終究要向爺爺奶奶討一個說法的時候,兩位長輩才用了很長的時間和很多的眼淚將事實的真相告訴了他。
從那以后,佟昭雅的性格便開始變得孤僻和古怪,他對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懷著敵意,除了自己和爺爺奶奶之外他誰都不相信。
盡管曾經身為北大高才生,并且還是曾經紅極一時的著名詩人的奶奶用仍舊有效和先進的教育手段使他成為了在學習上被稱為“天才”的人,但內心的創傷和缺失的情感卻始終無法得到修補。這也成了為什么佟昭雅雖然學習成績拔尖,但卻不被老師和同學喜歡的重要原因。
善君敏聽完了佟昭雅所講的故事,內心大受感染。她似乎已經開始懂得了為什么這個少年的性格是那么的古怪,他似乎從來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總是在依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事情。因為他身上背負著的榮譽被無知的人們當作是一種罪惡,而他之所以那么用功地學習,也是因為他需要為自己和他英雄的父母正名。
既然他不能直接說明自己的父母是英雄,那他就自己成為那種身負榮譽而光芒萬丈的人。
女孩兒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少年臉上的淚珠抹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事情,但是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手伸向少年的臉頰。佟昭雅一把將她的手抓住,然后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目光依然堅毅地望著街對面。
善君敏被少年的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清醒過來的她立馬掙扎著將手收回。
這一幕都被樓上窗戶后面的善存浩看在眼里。他本來是擔心這個斗膽的少年會不會對女兒有進一步的舉動的,但他又清楚地看到是女兒自己把手伸到少年的臉上,這讓他一時之間有點難以抉擇。
其實半個小時的時間早就過了,現在的時間已經接近深夜十一點了。身為父親的善存浩就這樣一直在窗戶上看著樓下的兩個孩子,雖然他聽不清楚兩個人在聊些什么,但是他能夠從他們的舉動當中看得出他們是在聊心。
身為父親的男人沒有打斷兩個孩子的交談,他知道,女兒也已經長大了,她有自己的小秘密和情感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進行表達,以前妻子還在的時候是那個人,但如今妻子已經不在了,盡管他自己很想成為那個人,但是他又如何會去強迫女兒告訴自己關于她的秘密呢?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有靜靜地看著女兒,不要插嘴,不要打斷,更不能阻止和干涉。他相信女兒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會主動告訴自己的,因為那是他和張君穎女士的女兒。
“對不起,我想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善君敏突然意識到自己向父親承諾的半個小時時間,她覺得她們已經聊了很多內容了,時間絕對已經足夠了。
等她慌忙地掏出手機,上面的時間顯示還差幾分鐘就到十一點了。
佟昭雅努力整理了一下情緒,然后轉過頭對善君敏說道:“謝謝你,本來說是來陪你的,但是卻成了你陪我了。實在是抱歉。”
女孩兒擠出一個十分勉強的微笑,然后略帶俏皮地對佟昭雅說道:“彼此彼此吧,你分享你的故事,你也大概知道了我母親的事情……”善君敏說著抬起頭看向天空,“啊~希望未來的道路不再崎嶇吧,我們的媽媽都會在天上保佑我們的。”然后將頭轉向佟昭雅,說:“加油!”
少年望著女孩兒仍然帶著些許悲傷的臉,重重地點了點頭。
到底什么樣的人才能被稱為驕子?是那些光芒萬丈,光彩照人的人?還是那些默默無聞為世界做出巨大貢獻,卻無名無姓的人?
這一晚的短暫交談,是善君敏和佟昭雅的命運交隔,還是他們人生必經的一段,我們誰也說不清楚。但至此之后,他們的人生,又是否有所改變呢?或許是吧。
“再見,佟昭雅。”
“再見,善君敏。”
少年將女孩兒送到樓梯口,目送著她上樓,在聽到她開門進屋的關門聲之后,少年才轉身離開。
或許命運是不公平的,但每一天的天亮,又何嘗不是一次嶄新的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