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胤良說道：“化學元素里有個‘锘’，極不穩定，不需高溫，不需高壓，衰減就極其迅速。就像承諾。承諾是用來背叛的。與其說‘锘’來自于諾貝爾的名字，不如說來自于‘承諾’‘諾言’的‘諾’。”

李頤庭“啪”的合上《1984》，砸向蔣胤良。蔣胤良怕砸壞書，接得好，得意地笑，扒平卷起的頁角，遞還給李頤庭：“看呀，好書！”

李頤庭接回書，道：“我是沒東西砸你！叫你胡說！”

“這書是政治寓言小說，極具預言性。”

“都是胡說。”

“我也是先知，但我可不胡說。你跟駱小雪沒前途！當然啦，沒有諾言就不是愛了。‘戰爭是和平，自由是奴役，無知是力量’，愛的力量是強大的，但是無知的。”

李頤庭左手大拇指撥著書頁，笑道：“你這是羨慕嫉妒恨！”

蔣胤良一把奪走《1984》，起身拍拍屁股道：“才不羨慕！你就躺著吧，躺到晚上數星星。我走了。”

“我等她呢。”

李頤庭合上眼，眼里像有閃閃的“瞼之光”；頤庭又堵上耳朵，聽見的大概是巖漿涌動的聲音。頤庭背靠著樟樹想睡個覺，卻怎么也不能為今天上午的事平靜。

大概有六十歲年紀的駱小雪的爸爸右食指指著李頤庭，面對教導主任，恨道：“他這小子，又害我們家駱小雪！”

“我沒害她。”李頤庭嘟囔道。

“那是我們家駱小雪害了你？”

“沒有，沒有。”

“那不就對了！以后不準跟我們家駱小雪來往！”

教導主任看不下去了，講公道：“這個事雙方都有責任，駱先生不能這么說話。以后和不和駱小雪往來也不是咱們管得著和必須管的，只是以后交往不能這么親密。早戀主要是對你們的學習有不良影響。你們才十六，高一又是基礎，別為了一時沖動毀了前程。好不好？”

駱小雪感著冒，擦了擦鼻涕，點頭應付。

李頤庭實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流出鼻涕來。駱小雪遞來一張面紙，李頤庭偷窺了下盯著自己的駱爸爸，不敢接，只能把鼻涕吸回去。不料用力過度，嗆著了，漲紅了臉，咳個不停。

駱媽媽倒年輕，皺著眉頭捂著鼻子，小聲問女兒道：“他傳染給你的吧。”駱小雪搖搖頭。

李頤庭病怏怏的樣子更不入駱爸爸法眼，又見女兒也感冒，覺得倆小孩子親密得很。越想越氣，駱爸爸說道：“主任，請問轉學手續在哪兒辦？”

李頤庭不咳了，看看一旁班主任嚴誠，看看駱爸爸，看看駱小雪，又向教導主任投去求救的目光。教導主任果然笑道：“我看沒這個必要吧駱先生？”

瑞士首都沒機場，我李頤庭的生活里卻不能沒有美麗智慧的駱小雪。見駱小雪也哽咽起來，李頤庭結巴道：“叔叔，以后我不跟駱小雪交往了，但您別讓她轉學呀。你看他哭得。”

教導主任敲敲桌子，讓李頤庭保持安靜。駱爸爸沒睬李頤庭，答教導主任的話道：“有必要，我是為我女兒著想，我會把她送去五星級高中。”

駱爸爸無意貶低市一中，教導主任卻不無戲謔的說：“談戀愛沒有四星五星啊。”

駱爸爸定奪道：“總之，轉學。”

駱爸爸化身《1984》里的老大哥，說一不二。頤庭沒辦法了，只能多看駱小雪幾眼。回到教室，李頤庭指望從身邊搜出個信物，翡翠玉佩啊是沒有的，鉛筆橡皮太不像話，想來想去，攤開紙張，寫道：“你去吧，我愛你，永遠不變心。”

字條被蔣胤良看見。蔣胤良念叨著《金剛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李頤庭沒有“見諸相非相”的佛緣，流下淚來。

身后有熟悉的體香。李頤庭睜開眼，視線里倒映著駱小雪。頤庭翻身跳起，對著駱小雪無奈地傻笑。駱小雪眼圈又紅，眼眶里噙著淚水，開口道：“明天我就走了。”

“這么快？”

“所以說不是針對你。我爸媽常年在南京，擔心我，前些天就準備了。正好趕上這事。”

“哦，這樣。”

“我爸今天的話不好聽，你別放在心上。”

“說得也不錯，都是我的錯。”

“別這么說。其實我就是去南京上學，過節放假，還是有機會回來的。回來找你。”駱小雪邊往草地上坐，邊安慰自己道。

李頤庭挨著躺下整個身子，“那當然。南京是好地方，你保重。”

駱小雪抱著膝，頭正在膝蓋上，對著頤庭道：“你好好學習，別貪玩兒。”

“嗯，保證天天向上！”

駱小雪拍了記李頤庭的小腹，邊揉邊柔道：“字條上是真心的？”

“絕不假。”

“這是什么字？”駱小雪掏出字條，手指著。

“‘去’呀。”

“哦，我還以為是‘專’字。”

李頤庭猜透駱小雪心思，猛地直起腰來，“我念給你聽。”

“好。”駱小雪天天一笑。

“我，愛，你，永，遠，不，變，心。”

駱小雪咯咯笑著伸出膀子，“看，雞皮疙瘩。”李頤庭不好意思地撓撓后腦勺。

駱小雪倚著李頤庭睡起午覺來。頤庭掏出書本邊給她扇風，邊仔細打量著駱小雪如阿姆斯特丹的鮮花般的面孔：過肩的長發，像哥本哈根的黑夜一樣烏黑；淡淡的雙眉，猶如馬德里的小巷一樣天然細窄幽長；眼珠左右蠕動著，大概在做著北歐的童話夢；尖尖的鼻頭幾粒諾曼底浪花似的晶瑩汗珠；柔韌豐腴的臉頰像喝了慕尼黑的啤酒一般紅潤；光澤的雙唇像鐵盧的滑；再看看那威尼斯一樣水嫩的皮膚，真令人想入翩翩。這些特征很多女孩子都具有，但布局在駱小雪的身上就如巴黎一樣精致健全，最讓李頤庭滿意。想想和她度過的每一日都像羅馬假日，每一天都是布拉格的春天，真是讓巴塞羅那的流浪者傾倒，讓佛羅倫薩的藝術家迷戀，讓英格蘭的貴族羨慕，讓塞維利亞的女人嫉妒。可這一切美好，卻即將像龐貝城一樣覆滅！

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這個可悲的，稱之為“曉城”的小城。

駱小雪醒來，回家去了。李頤庭往學校趕去聽下午的課。駱小雪囑咐他好好學習，但至少近期是沒心思了，整個下午李頤庭都在發呆，晚上回去也不知道怎么跟爸爸李宏良交待，免不了一頓打。

第二天廣播通告了這次“法海運動”被處分人員的名單，李頤庭在留校察看的那一組里。沒看見駱小雪的名字，李頤庭舒了口氣。整天沒見到駱小雪的人，駱爸爸辦事效率真不低。這時候李頤庭估摸著駱小雪大概在去南京的路上，駱小雪的表哥陳一平來到面前，遞給他一個腕帶，就像葉莉給姚明那樣的，顏色換成了黑的，說是駱小雪昨晚上編的。李頤庭心里一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