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時間,轉瞬而逝,日思夜想的相柳就在身側,而樂天爽朗的岐伯走了,為倒轉鐘靈造化付出代價的是岐伯,小夭不覺心頭沉重:
所有的萬丈光芒、富貴安樂,背后總要有人迎著風霜刀劍、踽踽獨行,這是沉甸甸的重量,這是本不屬于她的非分之福,她何德何能,失而復得、應有盡有,不過是母親拼盡一身血汗換得的。與此相比,她童年的那些缺失實在是算不得什么。
小夭示意毛球載著二人,返回岐山腳下岐伯家中,希望能為岐伯做點兒什么,哪怕是整理一下他的醫著。
離開合墟山,寅時剛過,九個時辰后,返回岐伯家中已是深夜子時。
廢了點兒力,安置好相柳,小夭和毛球拖著疲憊的身體,橫豎分隔,睡在床下。而床上,臥著她千辛萬苦尋來的人,夜里小夭沉沉睡去,一場夢也沒做,這就是所謂的踏實吧,小夭心想。
日上三竿,小夭伸了個懶腰睜開睡眼,隨即心滿意足地往床上看,卻發現床上空空如也。她驚恐地大喊一聲,哭了出來:“毛球!”毛球立馬坐了起來,問“怎么了?”
“相柳不見了……毛球……相柳呢?相柳不是已經回來了嗎?還是,這一切都是我做的夢?”
小夭語無倫次地說著,腦海中拼命地尋找蛛絲馬跡,在無數個夜晚,她被噩夢驚醒,醒來總要說服自己,接受現實,相柳不在的現實,可這夜,她明明睡得如此安心,不該是空歡喜一場。她緊盯著毛球,希望獲得肯定的答復。
“昨夜是在塌上啊?興許,是出去了?”毛球沒有被小夭的情緒帶著走,慢條斯理地說。
聽著毛球的寬慰,看著毛球的模樣,可小夭怎么都無法理解毛球話里的意思,她使勁地眨眼,定睛,屏息,凝神,想讓自己快點兒清醒,但眼前卻止不住地天旋地轉。
如果昨夜一切都是夢境,那么就此眩暈,繼續做個美夢也好;但如果昨夜一切都是現實,那么“失而復得”只有匆匆片刻,“再度失去”才是世間常情?早知重逢如此短暫,昨晚真該隨他墮入幽冥。
不過是聽著毛球一句話的工夫,一股巨大的不適感,沖得小夭胸口翻江倒海,她干嘔一聲,吐出來卻全是水。小夭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卻還是控制不住地嘔吐,就好像吐出昨天的東西,就能重回昨天的情景。
只是突然,外堂“吱嘎”一聲,門開了,小夭和毛球利落地爬起來,走出內室向外看,只見那人提著餐飯不緊不慢地進了門,沖著小夭和毛球這邊打了個招呼:“你們醒了?我出去買…”
話沒來得及說完,便看見小夭紅著眼睛瞪著他,厲聲呵斥傳來。
“相柳!閉嘴!”小夭氣得踱步到窗前,背過臉去,
相柳看向毛球,毛球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放下餐食,相柳后知后覺,要上前解釋,小夭突然轉身來,拋出一聲“吃飯!”便徑直到桌前坐下,程式化地往嘴里塞飯。
縱使她再氣他一驚一乍、不辭而別,可還是明白讓他填飽肚子的重要性。
毛球答了句“好”應聲而坐,相柳尷尬地笑了兩聲“哦,好!”
吃飯的氛圍,凝重得讓毛球略感不適,小夭心不在焉地揀了一粒花生米,余光一直停在相柳這邊,毛球想要緩和一下氛圍,便說“主人,你不知道,昨天小夭姐姐把你背……”
“毛球!”小夭用眼神凌厲地支開他。
“剛才醒來,看你們睡得沉……”相柳臉上堆笑,想趁機解釋,被小夭一劑猛回頭,果決打斷。
“閉嘴!吃飯!吃完飯,你,跟我去趟客棧旁的鋪子!”小夭看著相柳碗里的飯,催促道。
“哦……”
“噗……”毛球笑出了聲,他知道客棧旁有個賣竹木藤條的鋪子。
“毛球,你負責看緊他!”
“好嘞!”毛球爽快答應。
眨眼工夫,三人一行進了客棧旁的藤條鋪子,小夭進門指著攤上的各色竹木藤條問道:“掌柜,哪種打人比較疼?”
掌柜是位上了年紀的中年男子,一看便知這女主人是有氣在身,回道:“客官,這根楠竹木戒尺教訓逆子,足夠了。”
小夭順勢接過查看,毛球一臉看好戲地竊笑。
掌柜一看,顯然不是這位少年郎惹得女主人生氣,立刻收回楠竹木,從攤子底下拿出一堆壓箱底的,瞥了一眼相柳,對小夭道:
“客官您要不是懲戒逆子,嘿嘿,那這個合適,您看這白蠟桿,還有這柳樹枝,軟中帶硬,柔中帶剛,七八根扎成一捆,寬一寸,既不太粗也不太細,握起來趁手,掄圓了,抽在身上,不亞于龍紋鞭,真解氣。”
“行了。”小夭看掌柜說得恣肆盡興,心里反而不高興,便打斷他,隨手拎起一捆說,“就它了!”付了銀兩,徑直返回。
毛球、相柳緊隨其后,進了院子,毛球自覺地退到院子一側,把進門的位置留給相柳。相柳臉上尚有欣喜,倒像去領賞,閑庭信步地往門內一跨,一個掄“鞭”如約而至。
“讓你不辭而別!讓你自作主張!讓你抹去我的記憶!讓你蒙騙我,我要抽你百八十大鞭!”小夭邊抽邊罵邊哭。
起初,相柳叫了兩聲“哎呦,姑奶奶,饒命!”躲了兩下,后來,干脆站在那里,笑意凝滯,目光平靜,好像疼痛并沒在他身上。
小夭見相柳不躲,就立刻停了手里的動作,又氣又惱道:“為什么不躲!你身上不疼嗎?”言畢,又是一下掄“鞭子”照著地上而去。
相柳見狀,順勢接住“鞭子”的另一端,一個借力把小夭拉進懷里,右手環住腰背,左手去拭小夭臉上的淚痕。
“身上不疼。”相柳憐惜地幫小夭縷了縷額前的碎發,聲線輕微顫抖,道,“但是看你這樣子,心里倒挺疼!”
“相柳,我恨你!”小夭撲進相柳懷里,哭得撕心裂肺,好像這場痛哭,她等了很久很久。
相柳的雙手圈得越來越緊了,好像要把小夭融進身體里。
哭了許久,直到小夭感到相柳前襟都是冰冰涼涼的,才肯罷休。
“相柳!”小夭仰頭,眼里對上相柳含笑的眉目
“嗯?”
“再也不要死,不要不辭而別,不要丟下……”
言未畢,小夭看到眼前的人突然迫近,隨即唇邊附上柔軟溫熱,相柳的吻不容拒絕地襲來。明明是殺伐果斷的人,卻有著玉軟花柔的唇。清冷的臉,白如冰,明如雪,好像散著空谷幽蘭的香;指節分明的雙手,堅如磐,利如劍,劍之所指,畫地為界,神圣不可侵犯。
這些出世絕塵的外相,與他唇齒的力道、手心的溫熱,極不相稱。那環在腰間的手,隔著衣衫,都能感到燙熱;那流連于齒的唇舌,輕緩中透著欲氣,仿佛下一秒就要勢拔山岳、攻城略地。
這是小夭第一次,清醒地感受來自相柳的肌膚之親,她想清楚地記住,卻又控制不住地沉淪。
不多久,覺察到小夭一直睜著眼,相柳意猶未盡地松開她的唇,湊到耳畔細語道:
“好,我的命是你救的,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死。”隨即,意味深長添了一句,“以后,做你的人,為你所用?”
“你都記得?”小夭想起合墟山上她心急拉相柳回來,說了許多哄他的話,都徒然,最終還是靠自損一千,亂他心緒,才把他帶回來。可那后半句,是啥意思,還有相柳滿臉的竊笑,小夭后知后覺,臉上乍紅,推開相柳,還想拎起“鞭子”打,被相柳一陣爽朗的大笑打斷,于是,又羞又惱地跑出屋子。
毛球在院子里,訝異地看著跑出來的小夭:“小夭姐姐,你跑什么,怎么好像被打的人是你呢?”
惱得小夭朝著門前的柵欄猛抽“鞭”子,相柳走出屋子,不覺朗聲失笑:“你別閃了胳膊!”
看小夭停住了,相柳便找了個話題,“廢了那么多勁兒,累了吧,走,帶你去吃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折騰了一上午,小夭確實餓了,可相柳也不過剛回來,怎么這么快就了解了這里的風土,難道還有九個腦袋?不想這些,先填飽肚子再說。
“到了你就知道了。”看著小夭的眼睛,相柳伸出右手相邀,“走?”。她自然地將手牽了上去。
路上,相柳在前面浪蕩不羈地走著,沒了千軍萬馬的沉重擔子,多了意氣風發的少年神采,小夭被他牽著跟在身后一步之遙,若有所思。這樣尋常巷陌的牽手漫步,她曾無數次夢到,卻從未奢望過有一天,夢境可以成真,如今,這樣信步走在街頭向晚,多少有點兒亦真亦幻、難以置信,于是,小夭會時不時掐一下相柳的手,直到聽到他回應,才得意地笑出聲,把兩人的手甩得越來越高,大步似流星地往前走。
“嗯?怎么?”
“沒事沒事,哈哈!”
“怎么?”
“哦,沒事,哈哈!”
這樣重復單調的幾輪對話過后,相柳干脆不再發問,轉而沖小夭寵溺一笑,便緊緊握住她的手,以作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