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希望你快樂成長。

找一個普通的女孩。

結婚，生子。

從黑頭到白頭，歲歲平安。

——愛你的小芳

1

山里小鎮的雨停了，木房背后的山里，小鳥叫得嘰嘰喳喳。陳奶奶和往常一樣推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出了門，水果攤老板挑選著發爛的橘子。

今天是二〇〇六年二月初六，星期六。

早上九點，他煮了一碗面條坐到秋千上吃，這是柳芳和上官宏義出門的第六天。太陽透過桂花樹枝頭，照在他黃白的臉蛋上，沒有一點溫度。

“小棠棠，你爸媽還沒有回來嗎？”

陳奶奶坐在藤椅上曬著久違的太陽，手里卷著煙。

上官棠把剛送進嘴里的面條吐在碗里：“還沒回來?！?/p>

陳奶奶又說：“可憐的孩子，天天吃面，一會兒來奶奶家吃午飯，奶奶做紅燒肉給你吃?！?/p>

說完，陳奶奶躺在藤椅上，一只手拿著長長的煙桿，吧唧吧唧的抽著，臉上的皺紋深深的。

到了中午，鎮里來了一輛江A的雪佛蘭，白色的F3。小鎮里的車并不多，像雪佛蘭這樣的車大多數人還是第一次見，車剛進鎮，后邊就跟了好些小朋友，葉歆南和歐睿才也是其中之一。

上官棠還沒吃到陳奶奶做的紅燒肉，轎車就停到了他家院子外邊的馬路上。

車里下來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三個人都穿著99式警服。

三個警察走進上官棠家院子，其中有一個男的喊：“這是上官宏義家嗎？”

此時上官棠在陳奶奶家看著她炒紅燒肉，那哈喇子流得灶上這一滴那一滴的，并未聽到外邊的聲音。

那男的加大了聲音：“這是柳芳家嗎？有人在家嗎？”

上官棠扒著灶：“陳奶奶，我好像聽到有人喊小芳的名字?！?/p>

陳奶奶用鐵鍋鏟翻著鍋里的肉，笑著說：“你去看看，奶奶炒好了叫你。”

日過枝頭，幾只麻雀在桂花樹上跳過來跳過去，旁邊的小河由于下雨的緣故，潺潺的流水聲比往日大了幾分。

他走進院子說：“你們是誰呀，找我爸媽做什么？”

警察繼續說：“小朋友，你家除了你爸媽還有其他大人嗎？”

上官棠搖了搖頭，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

女警察卻蹲下身，拉著他的手說：“可憐的孩子，我們有件事要告訴你，你爸媽死了?！?/p>

上官棠拉長著臉笑了笑：“我爸媽才沒死呢，他們只是去江安了。”

另外一名男警察手里拿著一個白色塑料袋子走到上官棠的身邊，隨后將塑料袋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張身份證和一個藍色發夾。

他說：“這是我們從江淮河邊搜尋到的，你看看，是不是你親屬的?！?/p>

上官棠率先看到了藍色發夾，那天小芳戴的就是這個，他又看了一眼身份證，上面的名字他很熟悉：上官宏義。

他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沒有說話，也沒有流眼淚。拿著兩樣東西直接跑進了屋。

女警察看到他一言不發，也沒有哭，太不正常了，就跟了進去。

她叫符警月，二十二歲，瘦高，長相和夏素之不相上下，名字和她的身份倒是挺稱。是江安市崇州片區的民警。

這哥世界上大部分的矯情，都會被認作是無病呻吟。能理解你的從來都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上官棠坐在小芳經常做的那把凳子上，兩眼盯著藍色發夾，眨都不眨一眼。

符警月走過去蹲在他身前，說：“小朋友，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完過后你就得堅強了?！?/p>

上官棠還是沒有哭，他問：“警察姐姐，我爸媽人呢？”

符警月說：“你爸媽的尸體我們沒找到，最近連連下雨，河里的水太急了?！彼龔囊露道锬贸鲆粡埣垪l，紙條被水沖泡過，字跡很模糊，能看清的也就那么幾行。

兒子，爸媽要離開你了。

很抱歉，這些年沒能給你一個安定的家。

...

只希望你快樂成長。

找一個普通的女孩。

結婚，生子。

從黑頭到白頭，歲歲平安。

記住，千萬別去江安。

...

老娘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是關于你的身世，

其實你并不是...

...

——愛你的小芳

上官棠緊緊的拿著紙條，他不明白小芳為什么不要自己去江安，還有后面的不是什么，以及爸媽為什么要死。

呼吸間，他把字條給撕了，撕得稀碎。

他抬頭盯著眼前這位女警察，看了好久好久。

2

下午三點，天氣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說沉就沉了下來。滿鎮的雨水沖洗著上官宏義和小芳走過的痕跡，桂花樹下的秋千也停止了擺動。

小鎮升旗的廣場，有一戶算一戶，聚集了很多人。

就在五個小時前，三名警察去找了鎮長，討論的話題是關于上官棠的安置問題。

鎮長說：“就那潑猴，除了唐僧，怕是沒人敢收留啊。可是，我們小鎮又把哪里來唐僧呢，哎~難啊，難！”

鎮長說一句嘆一氣。

那位女警察說：“他看上去像個懂事的孩子呀，哪會有您口中的那般頑皮?！?/p>

鎮長又說：“不瞞幾位，自從他一家子搬到小鎮來，水果攤老板都不讓嘗水果了，就連那路邊的野花見到他都提前裝得奄奄一息，你說...唉...”

聽得鎮長這般褒獎，女警符警月倒是對上官棠來了興趣。

她說：“說不定這孩子以后會有大出息。”

她這話剛說完，鎮長又嘆息了：“出息？聽我家狗崽說，他考試數學5分，語文8分，你說，這出息在哪兒？他這一卦啊，諸葛孔明都拿捏不準?！?/p>

在三人的勸說下，鎮長還是同意了女警的建議。就看誰愿意領養他了吧。

廣場，鎮長站在臺上，三名警察站在他身旁，上官棠站在女警符警月身前。

鎮長擲地有聲地說：“各位街坊鄰居，上官一家的突發情況想必大家伙也都知道我就不必多說了。上官棠這孩子還小，又成了孤兒，所以我想看看有誰愿意收養這孩子。這孩子雖然有些頑皮，成績嘛倒數第一，可是你們看他那聰明的勁，說不定以后有大出息，各位，給大伙幾分鐘考慮，若是沒人收養，那他就只能被警察帶到大城市里的孤兒院了。”

上官棠盯著下邊泱泱人群一大片，心里卻是一揪，之前還在說葉歆南是孤兒，沒成想自己倒成了孤兒。

他心想：孤兒院我可不去，城里的孩子套路深，就我這小身板，到了孤兒院也是挨揍的主，還不如到這里幫陳奶奶賣豆腐腦，還得糖吃。

突然一聲驚雷響起，上官棠被嚇得回到了現實。

“這孩子我可不敢領，若是領回去，我家二旺還不得天天哭?！?/p>

“是啊，聽我家睿才說，那孩子居然帶著他去打劫，這小小年紀一點都不學好，長大了那可不得了?！?/p>

“這事我也聽說了，那你可得叫你家睿才離他遠一點，免得被傳染了。”

臺下議論紛紛，交頭接耳。

然而又有人說：“小孩子嘛，調皮很正常的，可是你看他，單眼皮小眼睛，尖嘴猴腮，長大了肯定丑得不得了。要是稍微長得好看點，我還想把他領回家去當童養媳。”

他旁邊的人說：“反正你家那姑娘也不好看，你就將就將就吧，等你干不動了，你就把你那三畝地交給他。”

那人說：“去去去，凈說一些不疼腰的話?！?/p>

葉歆南默默的站在夏梅的身邊，揪著她的衣袖說：“媽媽，你看他好可憐?！?/p>

夏梅把葉歆南拉到貼緊自己，沒有說話。

只是在心里想：上次到街上見過他一次，活蹦亂跳的過來給南南送糖，又蹦蹦跳跳的回去賣豆腐腦，可這轉眼間，哎！

葉歆南將身側的夏素之扯了扯：“小姨，要不你把他領了吧，其實他是個好人?！?/p>

夏素之美眸一瞥：“你這丫頭，我看是你想把他領回家吧！”

臺上，鎮長看得直搖頭。

旗桿上，兩只麻雀跳上跳下的，像鴛鴦戲水似的。突然，一只麻雀屁股往下彎，一坨白色的稀屎從天而降，直落上官棠右邊的單眼皮上。

這兩只麻雀不正是桂花樹上的那兩只么？

上官棠右眼一閉，伸手一抹，那坨屎被抹得干干凈凈。

他抬頭看著頭頂上的那兩只麻雀，喃喃道：“媽的，讓你先嘚瑟，一會兒把你倆打去烤了?！?/p>

鎮長慢悠悠的看了他一眼：“哎，這孩子，狗看了都搖頭，倒霉啊，倒霉?！?/p>

他又說：“三位警官，情況你們也看到了，這...哎~”

正當幾人愁眉苦臉之際，夏梅走到了臺前，盯著上官棠看了好一會兒，眸光里全是憐憫。

她說：“鎮長，要不讓這孩子去我家吧，多人一個人熱鬧?！?/p>

鎮長怕她突然反悔，隨后強而有勁的說：“好，很好?！比缓竽贸鲆粡埣垪l，又拿出一盒印泥：“來，來，來，摁個手印就可以帶他回家了，為了鼓勵你做了一件好人好事，鎮里決定每個月給你一百塊，算是一點補貼。”

老天也是不開眼，剛摁完手印，雨滴答滴答的下了起來。

3

“上官啊，梅姨家條件不好，你可千萬別介意。”

夏梅家的房子是兩層樓的平房，上下加起來不過五十平。二樓有兩個房間，都一樣大，十二個平方。一樓稍大些，吃飯、上廁所都在一樓，剩下的空間堆得雜七雜八的。

她在葉歆南的房間用一塊簾布從中間拉著，一人一邊。

房間雖小，卻被夏梅一番收拾，倒也干凈利落，兩張小木床，窗戶下是一張書桌，書桌兩邊是兩個衣柜。衣柜是用杉木打的，刷了酒紅色的漆，右邊的衣柜還安了一塊高不過一米的鏡子。

夏梅一邊收拾床被，一邊說：“過段時間等我把一樓收拾出來，便在一樓給你隔一個房間出來，現在你就和南南湊合著?！?/p>

上官棠呆呆地站在門邊，垂著頭，悶聲不說一句話。

葉歆南坐在自己的床上，懷里抱著一個布娃娃：“嘿，那誰，你過來?！?/p>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慢吞吞的走了過去，葉歆南說：“小棠棠，我比你大，你以后就叫我南姐，聽到了沒?！?/p>

上官棠默默地點了點頭。

葉歆南開心不已，兩只腳在床邊一下前一下后的搖晃著。

不得不說這孩子的適應能力是真強，一個禮拜的時間，便把夏梅家的狀況摸得門清。放學后，他也回過自己家幾次，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桂花樹上的麻雀，可自從那天過后，桂花樹上連皮鳥毛都看不到了。

所謂人走茶涼，這麻雀也太看不起他了。

隨后就是背著書包來到半山腰那棵沉香樹下，從美術本上撕下半頁，寫上幾個字，疊得整整齊齊后就扔進樹洞里。

沒人知道他寫了什么。

因為這是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