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薛錚耽擱了太長時間,球隊訓練錯過了大半,謝子麟干脆請了假,直接騎車回到宿舍,推門進去,里面只有林嘉木一個人,他問:“他們都沒回來?”
“李鶴翀和高中同學聚會去了,江哥忙呢!江哥不知道到什么時候了,”林嘉木學習已倦,伸了個懶腰,說道,“給他加工實驗樣品那人整整拖了兩星期,上周末才做完,他現在除了上課,都在實驗室加班。小謝,”“林嘉木朝謝子麟勾勾手指,“上號。”
“我概率論作業沒做完,”往常謝子麟一口答應,今天卻意外回絕,“你別誘惑我……你自己學得夠夠的,今天晚上誰和我說話誰是傻逼。”
他還記得大學的第一次考試結束的那天晚上。那天林嘉木在校園里狂走了十公里,回宿舍也難受得不成樣子,話里話外儼然已經做好了退學復讀的心理準備。他好慘。謝子麟心里這樣想了想,很快也睡不著了。
他爬下床安慰林嘉木,兩人花了——他謝子麟——八十八塊錢巨款吃了炸雞宵夜。酒一到位,人就哄得差不多了,事后謝子麟卻氣得沒話說。
他為兄弟兩肋插刀,不料成績出來——單說林嘉木哭的那一門——自己考了六十七,林嘉木考了八十一。
“我操你大爺。”謝子麟回憶往事,隨口又罵了一句。
林嘉木眉梢微挑,不置可否。他正好沒有大爺。
他戴上耳機,打開游戲,噼里啪啦敲鍵盤的聲音惹得謝子麟十分心煩。
“你能不能給我小點聲,”謝子麟將桌上的一包抽紙扔了出去,“明天交呢!”
看著穩穩進了林嘉木懷里的紙巾,謝子麟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進門想說的事情。
“我今天碰見江哥女朋友了。”他停下筆。
“好看不好看。”林嘉木嘴上在問,眼睛一刻卻也沒離開電腦屏幕。
“好看。”謝子麟點評道,“大眼睛,像賀瑄。”
“那確實好看。”
賀瑄是幾年前相當流行的女歌手。
“其他一般,”謝子麟又道,“說話官里官氣的,老想壓人一頭,開口就找負責人負責人,真當人樂意和她玩cosplay呢,見我跟見她小弟一樣。”
他添油加醋學了幾句薛錚說的話,林嘉木聽完一皺眉。
“不可能,”林嘉木道,“她要是這樣的,江哥絕對不會喜歡她。”
謝子麟一拍大腿:“我就一直覺得江宇澤眼光特膚淺。”
“你先別對薛錚有那么大意見。”
“誰對她有意見!”謝子麟嗤笑一聲,“江哥沒意見,我有什么意見。漂亮是真漂亮,我沒話說……就是這屆主席團,我感覺沒一個好東西。”
“真的假的?”林嘉木又一皺眉。
“你就等著,”謝子麟放話,“等著看你謝哥識人的眼光。”
“薛錚應該還不錯。”林嘉木道。
“也不知道江哥上幾壘了。他們倆暑假去旅游,那么長時間,應該是住一起吧?”
“是吧,”林嘉木手指翻飛,“他們倆睡兩間房也太見外了……也浪費,江哥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
“說不定嫂子家有錢呢?”謝子麟道,“富姐姐……呸,妹妹,人家比我還小一個月,富妹妹。”
“富妹妹好啊!”林嘉木嘆了一聲,腿一使勁,將椅子往后劃出半尺,“富妹妹。”
“離她遠點,”謝子麟警告,“你個渣男。”
林嘉木大聲反駁:“我不是!”
一晚上在討論薛錚家世和她和江宇澤相處的細節中度過,謝子麟把戲劇節報名的事情忘了干凈。他半夜起來上廁所,見到江宇澤不知什么時候已回來了,趴在桌子上睡得很熟,謝子麟輕輕把他叫醒。
“哥,”他悄聲說,“上去睡。”
睡眼朦朧的江宇澤拍了拍他的胳膊,爬上了床。
戲劇節前二十天。十一月九日。
“李鶴翀!”
李鶴翀跟著薛錚,剛踏進教室門,走廊里傳來一聲謝子麟的大叫。
薛錚道:“他又怎么了?”
“不知道。”李鶴翀隱隱聽出些不對勁,大聲喊了回去,“怎么了?”
他抓著扶手,往下沒走幾步,謝子麟從衛生間沖了出來,他的衣服,手上沾著不少鮮血。斑斑點點,猩紅晃眼。
“李鶴翀,快報警,叫救護車,快。嘉木他……他被人捅了。”
“什么?”
忽然起了一陣大風,教室的門啪地一聲重重關上了。李鶴翀早已踏出門外,薛錚被孤零零關在了空曠的排練廳里。
屋外狂風嗚咽個不停,教室很大,有股散也散不盡的裝修味,靠窗一側,桌椅擺放得十分雜亂,上面堆著這次戲劇節的道具,桌邊有一頂搖搖欲墜的假發。
這里本會誕生一場大戲,荒唐版本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劇本由林嘉木親自操刀。
“不狗我的林左右倒過來姓。”幾天前,同一個男生信誓旦旦。
又一陣風吹進來,假發啪地落在了地上。
“小江。”薛錚緊緊握著手機,對著空蕩蕩的教室,脫口而出道,“是你么。”
“是你吧。”她聲音顫抖,“我早就看見你了。他們下來扶我,你就往后門跑。你干什么了?”她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自己剛剛說過的話,“他不會……真死廁所里了?”
“對不起。”江宇澤道。
紅色簾幕輕動,里面的男生卻沒有一點露面的打算。
“你對不起我什么?你先出來,你消失一個月,也該出來了吧?”薛錚快步走向靠墻一側偌大的平面鏡,大力將紅色燈芯絨的簾幕掀起,“你就有本事藏起來啊?你——”
“薛錚!”排練室的門一下子被推開,薛錚將打開一半的簾子一把攏住,猛地回身。
是謝子麟。
薛錚背靠軟軟的簾幕站著,顫抖的雙手藏在身后,心臟仿佛下一秒就會跳出來。
謝子麟剛剛有讓她報警嗎?她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做,她咽了一口唾沫,道:“我……我叫救護車。”
她剛把手機解鎖,就聽見謝子麟道:“不用,李哥叫了。我報警了。”
“……好。”
兩人陷入片刻古怪的沉默,謝子麟道:“教室門壞了,好半天打不開。你一個人被關進來,我以為有危險,沒事就好。”
“我沒事。”
薛錚往前走了一步,擠出一個淡淡笑容,又覺得場合不對,要收卻收不回去。那笑容掛在臉上,扭曲僵硬至極,叫她姣好的面孔變得有些詭異。
門口的謝子麟靜靜地看著她,用他那雙黑漆漆的,大型肉食動物的眼睛,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眼睛,盯著她,盯了不知道一秒,兩秒,三秒……身后江宇澤的呼吸一瞬間變重了,卷過薛錚的耳廓,像一只粗糙濕潤的舌頭在舔舐,緊接著,江宇澤的盡力壓制過的喘息聲鋪天蓋地地傳來,她身上,尤其是后脖頸細細密密地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她清了清嗓子,覆蓋江宇澤造出的所有聲響。
門外腳步聲一下子變得嘈雜錯亂,切切私語聲大了起來。窗外原本漆黑,此刻隱隱閃著紅藍光芒,警笛聲響刺耳。
“同學!”警察走進教室,沖他們招手,道,“來一下。就你們兩個人么?”
謝子麟道:“還有——”
“還有一個在外面,”薛錚打斷,“這里就我們倆。”
他們被帶上警車,薛錚遠遠望見了被固定在藍色擔架上的林嘉木。他躺在那里,淺灰的T恤上盡是血跡,雙眼緊閉,沒有半點生機。
“別怕。”
三人擠在后排,謝子麟坐在正中,這時候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薛錚右手猛地僵硬,卻不敢有什么動作,只任他握著。好半天,她終于有了空隙,輕輕地掙脫而出。
謝子麟沒什么反應。他想起自己滿手是血,還沒來得及洗凈。
李鶴翀轉頭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一眼沒往這邊瞧,自然也什么都沒發覺。
林嘉木……
薛錚后知后覺地感到恐懼和身邊同學死去的痛楚,淚水溢出眼眶。她輕輕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蹭去了眼淚。
謝子麟察出異樣,清了清嗓子,想要安慰,“去了再說吧。”副駕坐著的警察從后視鏡里往回看了一眼,提醒道。
警察局燈火通明,三個人在大廳里等了一會,看著幾人表情嚴肅,步履匆匆,來來回回,很快,有老師趕來了,她和薛錚他們打了個招呼,很快插進一眾警察的交談中,薛錚隱約知道了中和樓地下一層的監控不太好,她試著編了幾個謊話,又全都推翻。
很快她被帶到一間會議室模樣的地方,女警給她倒了熱咖啡,問過她的身份年齡,又問了事發經過,薛錚一一回答。
“我買東西回來,坐電梯到地下一層的時候,聽到了很吵的警報聲,我以為我耳鳴了,結果發現不是,地下一層真的有煙霧警報器在響,直到——直到謝子麟和李鶴翀從排練室出來,警報才停止。”
“我摔倒了。”她又補充道,“我被那聲音嚇到,摔了一跤。我們在排練室門前說了幾分鐘話,我讓謝子麟把上廁所的林嘉木叫回來,我和李鶴翀先上了大教室的樓梯,然后謝子麟……進去,出來,他說林嘉木被捅了。”
“他進去多長時間?”
“很快。”薛錚不假思索道,“幾秒,他剛進去就出來了,應該是進門就看見了尸體。”
“他說什么話了?”
“他說林嘉木被捅了,叫我和李鶴翀報警,叫救護車。”
女警點頭,旁邊一個年輕警官在飛快地打字記錄。
女警道:“謝子麟叫你們叫救護車,對不對?他說,林嘉木被人捅了,受了刀傷。”
薛錚點頭。
“你怎么說他死了?”女警話語依舊溫和,薛錚心中猛地一緊。
“你不關心同學的狀況么?”女警道,“你不想問問,林嘉木現在在醫院,林嘉木現在怎么樣?”
“林嘉木他……現在怎么樣?”薛錚道。
她的話語急切到有些沙啞。
她伸手去拿紙杯,發現里面的咖啡不知何時已被自己喝了干凈。
女警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薛錚咽了口唾沫,鎮定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林嘉木怎樣,對不起。我看著謝子麟滿手血出來,我以為是最壞的結果,我以為他死了。”
女警官點了點頭。她又問了許多薛錚很多細節,日常生活,以及一些在薛錚看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終于說就此結束。
“嚇壞了吧。”女警笑了笑,“你們都還小,遇到這種事。回去吧,有什么想補充的,來找我就行。”
薛錚道了謝,腳步僵硬地走出房門,來到大廳。謝子麟和李鶴翀正在一邊坐著等她。謝子麟手已洗凈,只有白色T恤上留了幾道斑駁褐痕,他抓起一旁的外套,朝薛錚走過來,問道:“她怎么問了你這么長時間?”
薛錚揚了揚眉毛,沒有答話,張嘴卻打了一個呵欠。
外面天快亮了,謝子麟提議在外面吃了早飯再回去,三人就近找了一個早點鋪子。薛錚要了豆漿雞蛋和半屜小籠包。謝子麟和李鶴翀閑聊,她在兩人對面細致地剝著茶葉蛋。
“出了這事,更沒人愿意來咱們社團了。”謝子麟拿起小碗,往腸粉里澆湯。
“小團體,”他看了薛錚一眼,“兇殺案,還有去年……不說了。江哥做社長那一年,桃園車協舉辦過騎車走北邊境線的活動,他和你說過沒有?那活動又累又貴,都有一百零一個人報名,最后選拔出來二十八個人參加,那照片還擺在辦公室呢……這么好一個社團,栽在我手里。”
“別說他了。”薛錚十分煩躁地將他打斷。
謝子麟看著薛錚,忽然笑了幾聲,他很快收起了笑容。
“不說。”他兩口吃完了腸粉,又道,“那戲劇節,辦不辦?不辦了吧?不吉利。”
李鶴翀道:“確實。”
兩人都朝薛錚看了過來,他們要她最后拿個主意,拍個板。
薛錚不打算拿主意。她不知道為什么出了這么大的事,眼前這兩個人還能云淡風輕地談論舞臺劇。她咬扁了吸管,沒有回應,李鶴翀又說:“也說不定這樣才有人會看。”
“看什么?”謝子麟笑道,“嘉木羅密歐演不成了,咱們三個再出個本,就叫……是誰殺了同學?你和我,主席,咱們三個現場演繹。昨天樓下拉警戒線,圍了那么多人,說不定還有你女神。咱們又給交代了少說話,還不好解釋。”
薛錚道:“咱們回去,肯定是清白的。”
“咱們當然是清白的!”謝子麟不解,“肯定不是咱們。我一直和李哥一塊,我倆互相做證明,你也不可能。警察又不傻。”
李鶴翀道:“在學校里,能是誰?”
“說不定是嘉木自己,”謝子麟笑了笑,露出左邊一顆虎牙,“就新聞里說的,嗯?嘉木嫌他的……時不時……,一狠心,揮刀自宮,手滑了……”
謝子麟拿手咔地往自己下面劃了一下。
他說話聲很小,說到關鍵地方聲音壓得更低,他叫李鶴翀拿耳朵過來,兩人開始交換默契,薛錚卻不聾不傻,她也是一個二十歲的成年女性。
“別說了!”薛錚一拍桌子,“同學死了,你還說什么笑話,很有意思啊?”
她很生氣,很煩躁,想把手里的茶葉蛋扔到謝子麟臉上,這一句話講出來也很大聲,旁邊的食客都不由投了目光過來,歪倒在一起的兩個男生一下子分開,謝子麟怔了怔,問道:“誰死了?誰說……嘉木死了?”
“林嘉木好好的。”他道,“他受傷暈了過去,不久又醒了一下。李鶴翀陪他,我去找你。他之后好像又暈了,一直被送到了醫院。我們等你的時候,有人給劉警官——就是今天來叫咱們那個大哥——打了電話,他說嘉木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也有點不好。”李鶴翀補充道,“他畢竟受了傷,他失血也挺嚴重。他做完手術,現在正睡覺,你出來之前,劉警官正要去找他。”